陈强:此时此地——专访摄影师陈强

陈强给我看他的第一张摄影作品。模特儿是福建惠安水边的几块石。石以完美的错落结构与光影关系堆叠,黑白镜头,来自陈强的第一部相机,一台海鸥4A。

从这张照片诞生的1986年到90年代初期,陈强以各个题材维度的黑白作品闯入中国摄影评论界,暗喻着他那“非黑即白”的轻狂年少;若干年后,充满巨大色彩信息量的远方国度阿根廷,为陈强过滤出全新的彩色世界,他的照片与他的人生一起,全彩起来。

这有一种高度对比性的美与趣味。一如他年少成名,恃才傲物,豪迈远走;中年回国,隐居崔岗,却因“乡村少年摄影实践”行为再次闯入人们的敬意中。

可他拒绝任何过度解读与蓄意拔高,你说他的照片好,他笑;你说他的学生的照片好,他哈哈大笑;你说他的行为立意远,格局高,他停下点烟,直摆手:不不不,肉麻了。

音质沙哑,语速飞快。摄影以外,这是陈强的表达特征。他沙哑而飞快地说:我总觉得我得做点什么才好,一切行为,都只是因为是“此时此地”罢了。

Vol.1

陈强1965年在芜湖出生,在巢湖长大。父母都是机关干部,用陈强的话说,“家族里压根没有艺术基因”。作为理科生参加高考两次落榜,服从工作分配,进入巢湖文化局下属艺术馆。时任巢湖国画院院长的艾承志是陈强在艺术馆工作时的“忘年交”,有天在家里做暗房,邀请陈强前去观玩,黑黢黢的暗房里,一张张摄影作品却发着光,这一天的这间暗房,启蒙了陈强的艺术之路。

“每个人天生都有一种特殊的‘能量’,但是这个‘能量’在哪爆发,你的父母不清楚,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有了某个节点,有人划根火柴,‘砰——’地一下,‘能量’就爆发了。”

陈强体内的能量让他拿起相机,于是,就有了惠安的那块石,也有了一串经历丰彩的“青年摄影家”时光。

1988年,陈强考取当时在全国为数不多地拥有摄影专业的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巢湖日报》摄影部工作;1991年,26岁的陈强就加入了中国摄影家协会;同年参赛“‘九一佳能杯’中国风采黑白摄影大赛”得了优秀名,领奖地点在人民大会堂;《雪山下的孩子》等多部作品入选日本国际摄影展;1992年8月,作品登上《读者文摘》的封二……一定程度上,陈强在27岁,已经迎来了摄影师职业生涯的巅峰。

“那时算是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才气,我就开始沾沾自喜、不知所措了。而这一切想法都是错的,如果没在人生那个节骨眼上,拥有一个‘出去看看’的机会,自己就这么一直‘井底之蛙’了。”

陈强想:我要出去看看。1998年夏季,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经历了36小时的飞行,来到了阿根廷。

“我瞬间就喜欢上了阿根廷,我在37岁前都是凭感觉过日子,没有清晰线索,想哪儿是哪儿。在阿根廷待了五、六年后,才感到自己‘长大了’。”

于是,本来只想待满签证3个月的阿根廷,陈强一待就是9年。“签证时间一满顺势就办了临时居住证,在阿根廷发了个传真回来把工作辞了,毅然留在了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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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在阿根廷学了一年语言后,陈强打零工、做翻译,在2001年开了家网吧,那是阿根廷经济繁荣的时期,陈强的网吧生意让他经历了一段富庶的日子。然而没过多久,阿根廷的经济危机开始了,富庶生活几乎在瞬间破灭,陈强的生意骤然只能维持在“糊口”状态。陈强想,那不如干回老本行吧。2004年起,他开始继续摄影,重新进入“摄影创作”这个频道。

“这时候,对影像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了。在阿根廷的几年,没挣到钱,但挣到了眼光、经历、阅历及填充自我‘内部’的东西。”

回想在阿根廷的几年生活,每一个细节都在给陈强带来影响。从“第一个邻居便是个女鼓手”开始,业余画家、业余音乐家、职业设计师、布料设计师、私人订制鞋设计师等等,是陈强当地朋友圈的主要构成,每个人都为他的生活体验带来各自的色彩。

陈强感到自己“脱胎换骨”了。

他重审曾经让自己在国内获奖无数的人文历史题材,深感彼时的创作受到沙龙性质的影响很深,这与国外相对独立、自由的创作理念有很大不同。

陈强由着自己的本能开始创作。“巴西狂欢节”系列摄影成为他的“复出”选题,从2003年到2005年,陈强拍了“巴西狂欢节”整整三年。在来自全世界的媒体摄影记者中,独立身份的陈强凭借语言优势和场面控制能力等“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带着他的相机,一次次站在桑巴舞表演队伍和这个国度最浓墨重彩的中心。

“巴西狂欢节”系列作品一改陈强国内时期作品的冷峻与清寡姿态,将其最具特色的人文性画面组构,涂上极具张力的南美式饱满色彩,使地域特点跨越文化隔阂,带来强烈的美学共鸣,在国内引发剧烈反响,《中国摄影家》等国内业界顶级杂志纷纷大幅刊发。同期,陈强陆续开始在阿根廷的街拍。

几年后,陈强回国,继续“自由摄影师”的生涯,《中国汶川地震的幸存者》、《奔跑的羊》、在九华山取材的《灵光》等作品接连获得国际大奖。其中,在九华山拍摄佛教题材属于长线项目,创作周期长达一年半,在陈强的拍摄项目里,最短周期的作品也要拍一个月。这是纪实摄影的艰苦,也是纪实摄影的乐趣。

“抓拍就是‘痛并快乐着’,等待那个‘决定性瞬间’,你需要在那守着,几个小时,甚至一夜,等到了快门‘咔嚓’那决定性的一声,就成了。”

只是,记录型题材需要庞大经费做支撑,于是“长线题材”的创作机遇可遇而不可求。“经费”不那么饱满的时候,陈强会做一些对经费要求不那么高的纯艺术性项目,如肖像、人体等小题材。

“反正我也没有条框约束,只要能让作品达到触动自我内心的‘点’,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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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2014年底,陈强搬到合肥崔岗艺术家村生活,成为了闹市中的“隐士”。“隐居”刚满一年,陈强开始了之前人生中从未想过的一段“旅程”。

2015年底,“崔岗艺术家村”所在的合肥三十岗乡政府启动“艺术家进校园”活动,陈强作为“崔岗艺术家村”代表性艺术家之一,成为“进校园”的一员。常年做大学与中学艺术教育的陈强,和古城小学的孩子接触后感到兴奋,希望做些小学生的艺术教育个案,于是以独立身份联系古城小学,成为在古城小学等乡村小学里驻守时间最长的“进校园”艺术家。

2016年初,陈强正式发起“乡村少年摄影实践计划”,以“我的故乡”为主题,开始对乡村孩子进行义务摄影教学;2016年底,陈强与摄影师旌阳联合计划在2017年把项目扩大到9个学校,经费紧张的情况下,陈强自己做课件,并邀请摄影师张红兵、李更生、安安、杨帆、刘涛、磐石加入教授队伍,对9所乡村小学中有摄影爱好的学生们完成36课时的摄影教学课程。每位摄影师补贴微薄,但全情投入。

陈强认为参加“计划”的摄影老师必须得是“有特点的”,而不止是技巧熟练:“因为在少年摄影教学中最重要的是传授视觉审美、引导观看的方法和练习使用相机表达的能力,而不只是设备使用,因为相机使用是最没有门槛的。”陈强希望给孩子们加强视觉审美力,“这些对他们的未来生活一定是有用的,哪怕只是用在买件衣服上。”陈强认为目前中国美学教育匮乏,学校开设的音乐课与美术课,大多也“形同虚设”。

渐渐,“计划”延展到合肥周边及黄山休宁的一共九所乡村小学中,对孩子也有严格筛选,孩子们要接受陈强的一套视觉敏感测试,笔试是回答“喜欢什么颜色和电影,以及为什么喜欢”一类的问题,另还设有面试环节。

被选中的孩子们在循序渐进接受摄影艺术教授后,作品不绝,他们对光影、色彩、构图等要素的敏感,超出陈强的想象。从田头到街巷,从静物到人物,摄影师们带领孩子们进行大量的采风与练习,孩子们的作品渐渐有了感觉,陈强开始将孩子们的作品送去参赛。

2016年10月,黟县国际摄影节,孩子们的作品第一次走出乡村,面向世界;2017年3月,第一届古城小学摄影社团成员、三年级学生郑昊博作品“The scenery in the water”(水中的风景)入选第三届斯里兰卡“Roo Chaya 2016”国际摄影展;7月,崔耀磊摄影作品《不许动》和王俊风摄影作品《列队》入选2017第十届佳能“感动典藏”摄影大赛—月度佳作(六月);9月,中国平遥国际摄影大展,孩子们参展近百幅;11月,孩子们的作品将在丽水摄影节上与世界会面……

媒体纷至沓来。“乡村少儿摄影师”的特殊身份以及项目形式在国内的唯一性,让项目得到国内外诸多关注与评论,陈强与他的“乡村少年摄影实践计划”也被各种解读与定义。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次艺术乡村实践,以及一项摄影艺术的实验。

他最怕别人定义其为“公益项目”。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公益项目,我一直以来都对外定位为‘艺术项目’。可能它带有公益性质,但我对它的价值观认识是:项目对象在项目完成后,他有多少变化?他是不是成长了?有没有好的或坏的教训?是不是有我想要的典型教案?另外,我不需要用公益来说事儿,这是我的一贯做派:一件事儿,是什么就是什么。”

“计划”也渐渐有了清晰落点:不是在为未来的中国挑选、制造摄影艺术家,而是意欲尽可能提高中国乡村儿童的平均美学基础。

况且儿童对“美学”有特殊的敏感。陈强在孩子们的镜头里发现,同样的场景交给成年摄影师处理,可能会感知不到那种视角和气息。

“成人拍照会使用自己的观察积淀和人生历练,这些东西儿童不具备,所以必须要靠一些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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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砰——”。1986年,陈强口中的那种“人人都有的未知能量”在他的身体中被骤然引爆。

“那么,如今,你是不是在帮孩子们寻找他们的那一声‘砰——’?”

“不,这么说是在‘放大’我做的事,我喜欢一比一地评价一件事。相对于‘点燃能量’,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埋下一颗颗种子。”

他看到“种子”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摄影改变了这些孩子的眼神。“很多乡村孩子之前的眼神是怯懦的,甚至是自卑的,接触了相机后,虽然这只是一个简单器械,但孩子的眼神和气息有变化,我感觉得到。”

但是对于孩子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变化”,陈强又觉得,这些应该是儿童心理学家才有资格发言的事。

虽然组织孩子们带着作品参加国内外各类摄影展的工作还在继续,但“乡村少年摄影实践计划”在2017年6月就已经结束了,下一步该怎么走,陈强坦言还没想清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不是‘公益’形式。”陈强坚持要维持项目的独立性,以保持自己对于项目的整体把握;尽管他接下来要做得是继续为孩子们“找钱”,但如果有人以“公益”的名义操控项目的方向、形式和味道,他坚决抵触。

他希望可以尽快解决下一步计划的制定。“通过在项目中的学习,现在很多孩子走在哪里都会携带着相机,但他们的练习最好是持续性的,同时是需要老师来引领的,否则那种劲儿早晚会松懈。”

关于自己的创作,他也把“在自己的创作上多费点心”放进了明年的计划中。在绿木蓊郁的乡村中待久了,他似乎更要远眺“城市”的未来,后面的创作题材,几乎都与“环保”相关,比如江南沙漠化:“你知道在南昌旁边就有一小片沙漠吗?”一聊到这个话题,他就向对方发问。陈强想,作为摄影师,手有相机,如战士有枪,对于肉眼可见的环保问题,影像表达最为直观,于是“摄影师”的使命,在此刻无比迫切。

那么,未来呢?“未来的愿景就是,多做一些好作品,多卖点照片,自由地生活;也让外面的人知道安徽也有很多很好的摄影作品。”他又想了想,“你此刻,在此地,你就有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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