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健:从读人,到渡人——专访前著名节目主持人、现大学教师高健健

至此为止,高健健已经面对过太多的人。

这种面对不仅仅是面坐而欢,更有互诉内心宝藏,剖白人生真相。

10年之前,很多不同的人坐在高健健面前,他们说,高健健听;10年之后,同样有很多不同的人坐在高健健面前,然后,他们听,高健健说。

“原电视主持,现大学老师,全靠嘴皮子。”高健健的微博简介,寥寥几笔,勾勒了她的事业路径与性情一二。

春日的露天咖啡馆,她坐在青藤与繁花之间,笑靥雅洁,气韵温和,是那种你愿意与之倾谈,你也知道你必有所获的视觉对象。她的谈吐与思维,间接折射着阅人与教书在她身上交叉影响的印痕,而这两脉充满表达欲望与探索精神的经历,也是她的“说话”天赋为她的人生带来的最自然的流程。

Vol.1 从“主持人”,到“主持人”

高健健在合肥土生土长,父母都是安徽大学毕业,她是书香门第中传统的乖巧孩子。高考,在父母曾经就读的安大中文系和外语系里二选一,她选了外语系。

彼时杨澜、许戈辉开始走红,而她们都是外语系出身。“学外语的人都有开放思维,天生有种喜欢向外突破的劲儿。”现在看来,高健健感知到这个专业隐隐间带给自己的影响,“学外语的人,讲话的节奏和对语言的强调点,与中文是不一样的。这让他们对‘说话’有自己的理解。”

四年语言学习后,70年代出生的高健健赶上了最后一届“包分配”的浪潮。虽然外贸行业、旅游局、保险公司国际业务部的录用通知全握在手中,高健健却感到,有不一样的命运指南正待在前方。不久后的一天,她在合肥长江路看到一张毫不起眼的小摊位,上书“安徽电视台第二届业余节目主持人大赛报名点”,她立马找身边的朋友借20块钱做了报名费,她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人生”来了。

比赛自然高手林立。艺术专业的强手众多,来自综合性大学外语专业的高健健显得格外扎眼,而这个没有任何主持背景与经验的外语生,竟一路突进,直至成为了比赛第一名。

围观者哗然,而评委们都看着她笑了。

“我属于那种自己已经紧张疯了,但表面还会特别淡定的人。”就是这种稳健的台风,让高健健成为评委眼中的一抹亮彩。

比赛结束,安徽电视台文艺部、新闻部、国际部的负责人纷纷来到这个新晋冠军面前“抢人”,希望为自己的部门打破主持状态固化的局面。没经过太多思考,高健健选择了国际部。

“我是学外语的,国际部和专业挂钩。当然更重要的,我知道选择了国际部,就不用天天被拘囿在播音室播稿子,或者参与主持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国际部当时没有主持人,就我一个人,我便成为了一个出镜记者。”

一个主持人大赛中获得第一名的人,在众多工作机会中选择了“出镜记者”,这个旁人会有些不解的选择,在高健健看来,是她开始职场第一步的最优路径:“我觉得我很幸运,总能在人生的关键时刻选择最正确的那条路。”她口中的这种“正确”,是一种经得起实践考验与岁月打磨的生活智慧,尽管,在那些懵懂的瞬间,这只是一种应激灵感。

在国际部,高健健跟着一帮前辈去拍纪录片。没人把她当成“理应被照顾”的主持人去对待,甚至没人把她当做一个刚出校门的柔弱女生——扛摄影机和扛三脚架是她在出镜之余,最常做的工作之一。12集的《江淮行》、16集的《安徽人在特区》等项目陆续地开启,而纪录片的周期,一拍就是一两年。在高健健之前,纪录片主持人的形象大多以面对镜头背台本为主。高健健拿到脚本后,用自己的理解重新组织语言,并总是“一条过”。

“我能自己写稿,自己备稿,自己出镜,又带着浓浓的学生气,这一切都是编导们想要的,这些点和电视业的那个时代相契合。”

在国际部拍纪录片的经历,混着剧组前线那些糙粝的闯荡见闻,在电视业的黄金年代中,高健健吸取着营养,“我迅速地了解了安徽的山山水水、风土民情。”她说。在她看来,做媒体人的第一步,是了解你脚下的世界。

也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她的主持工作开始多元。在演播室录制的专题栏目《天都瞭望》,是她成为一个真正主持人的起点。她依然有着区别于一般主持人的特点:节目中播放的片子,都是高健健随着编导团队从现场拍回来的;安徽台第一档英语新闻也是高健健播报的。

1999年,高健健受邀主持情感节目《家人》,各个风格和状态的家庭在演播室接受高健健的访谈。从这些对话中,高健健感到自己方才真正开启主持状态,这符合她对自己的希望,“我希望表达,不希望只是去演播。”天生的沟通感与同理心,让高健健在没有领路人的前提下凭直觉做着这档充满语言交锋、沟通碰撞的节目,她惊喜地发现:这是我要的。

她开始接受与喜欢自己“主持人”的身份。在此之前,高健健都把自己认定为是“编辑”而不是“主持人”,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在职称评定中。“主持人”在高健健心中,曾一度意味着对节目内容的失权、“说话”时个人思想性的缺位等等,从《家人》充满场面把控与节奏统治的交流调度中,她体会到个人说话能力的“峰值”,及自己未来可见的主持走向。

查看详情>>

Vol.2 问·道

2003年,她把自己的岗位更改为“主持人”,职称由此变为“一级播音员”。同一年,她参加台里竞聘,成为高端访谈类栏目《前沿访谈》的制片人及主持人。“那时候特别想做一档节目是有自己印记的。这在当时是很难的。”转型“制片人”,让她距离自己的理想状态更接近了。

用高健健的话说,“《前沿访谈》把当时可以采到的名人都采了”。杨利伟、金庸、俞敏洪、郭德纲、李昌钰……一个个在各自领域蜚声前沿的名家及重大热点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坐在安徽电视台的镜头与高健健的追问前,为自己制造一次层层叠叠的精神洞见。

节目迅速在全国打开了知名度,知名度反哺着为节目带来更多至高的采访权力,无论是出境跨洋采访海外知名华人,还是直达禁秘的军事基地、航空中心,“记录前沿人物,追问时代话题”的节目口号得到了最高价值的践行。高健健全程参与节目策划、制作、控场等系列流程,在为时6年、300余期的节目中,她感受到从事电视业的过瘾:“我终于可以在我的节目中完全地体现自我了。”

2008年,高健健创立大型人物记录栏目《天下安徽人》,同样是人物访谈,她完全隐在幕后,成为一名纯粹的制片人。她依然对“解密”人物有瘾。从纪录片里的采访提问,到《前沿访谈》《天下安徽人》的专题采访;从田间村夫,到行业翘楚……幕前幕后,高健健的采访对象不下千人。中国播音主持二等奖、“金话筒”提名奖、主持协会“荧屏之星”奖、评委全票通过的“安徽电视台首届首席主持人”……一座座奖项也记录着她采访之路的进阶。

可她不是没感受过挫败。

《前沿访谈》时期,采访杨利伟。报告厅密密稠稠的围观者中,能给高健健的专访时间只有20分钟。事先,高健健和编导组讨论了很多关于“我和一个航天英雄的对话应该是怎样的”;而在现场,在面对对方的那一瞬间,她最想问出的问题,在事后的她看来却有些“小儿科”了:升天的一刹那,你心里到底怕不怕?

问题刚落音,现场有权重之人已面露不屑。这个细节被正在镁光灯下录节目的高健健瞬间捕获,她意识到这是在折射着她发问的直白与单纯,而她知道她要把问题继续下去:“面对再‘高’的受访者,我也依然需要代表观众发问。”好在,杨利伟回答得十分认真,给予了高健健一个无比诚恳的回答。

可高健健无法忘掉现场当时的那抹不屑。采访生涯中,有很多类似片段都让她印象深刻,她始终紧张着,害怕于自己会问出让人贻笑大方的问题。“这个尺度把握很微妙,你既要让被采访人觉得专业,又得问出观众最想要知道的东西。这两者之中是有差距的。主持人是演员的一个分支,你需要在现场去‘表演’一些东西。”这种“表演”在高健健看来,是面对外界对主持工作抱有误解时,作为主持人对于角色状态的坚持。

拉里·金曾说:我最讨厌的访问,就是事先知道被访问者的一切。这个观点让高健健赞同,只是“制片”与“主持”的矛盾身份让她在“必须知道”与“不需要知道”间来回拉扯。“我始终认为做媒体的人不可以比我们的受众走得太快,你一定要比他(她)快,但只能前进半步。前进一步,他(她)跟不上;同步的话,他(她)不会理你。所以半步之遥是最好的距离。”

与刚刚走红的郭德纲对坐而谈,她从制式的提问,变成与对方互诉生活冷暖,逐渐让刚刚成名、充满戒备的嘉宾进入状态,自我剖白的尺度大到了从不曾与外界提及的“离婚时的艰辛岁月”,以至于郭德纲说完后自己一惊:哎,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啊。

作为一场场对话的制衡者,对“怎么去采访”甚至“怎么去说话”,高健健直言自己没有被训练过,所做的无非便是“看其他人的访谈”“总结自己的失败”这些必修课。“最重要的还是自我认知。第一,伏低做小;第二,不要怕暴露自己的无知,他说得越多,观众知道得也越多。主持人不能太表现自己。要知道自己不是珍珠,访谈嘉宾才是珍珠。主持人是把珍珠串起来的线。”

她深谙女性节目主持人不可能与男性主持人共用同一种标准。“作为访谈节目的女性主持人,你首先要让人感到舒服,不能咄咄逼人。你要有思想深度,塑造自己的语言风格,调和自己的语言节奏。”有人诟病过高健健在镜头前的随意坐姿和问姿,高健健想过要改成更加优雅的仪态,但录了一期觉得不行,又恢复原样。她就是要在提问时微微跷点腿,有时身体会向前探,遇上喜欢的嘉宾她会“一脸谄媚的笑”。

对于访问,她永远是全沉式状态。她觉得,毕竟是在这几百张各异的面孔前阅读着人生。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去采访这些人,我想我会问得更好一些。因为年纪越大,你就越了解人生。”

查看详情>>

Vol.3 从教之乐

人生。深究了巨大体量的他人的人生,高健健对自己的人生,也敢于调度与翻篇。当然,这种“敢”或许也是她可以“深究”他人的动能。

总之,在经历了15年主持和6年制片人生涯,做全了综艺节目、专题节目、知识竞赛、新闻、人物访谈等几乎所有栏目类型,伴随着“电视业最黄金的15年”共同狂奔之后,高健健感到自己在逐渐地空却。

于是,2008年,高健健从电视台离职。她相继去做了一些事:生女,读EMBA,执教。

跨行去执教的灵感,始于高健健在EMBA时期经历的一堂课,东西方文化史的老师生动地用PPT、音乐、视频等多维呈现了一场流畅有趣的教学,高健健被这种授业的美感一击即中,几乎是瞬间,她做了决定:接下来的人生,我要去当老师。

2011年至今,高健健先后就职于安徽大学与合肥工业大学,教授的课程与老本行紧密相关:纪录片。

“对主持人来说,当老师可能是最好的转行——都主要靠‘说’。只是在荧屏上,你无法预知观众的反响,你站在讲台上,学生的反应是即时时给到你的;电视机前的观众,不喜欢你的节目,会立马换台,学生不喜欢你的课,那就残忍了,立马玩手机给你看。”

两种职业之间的这种“相通性”,以高健健的敏锐灵感为桥,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连线与对接。她依然记得十几年前主持一次元旦晚会,突然直播出了问题,导演告诉高健健:你需要立刻说几分钟的救场词。“表面总是很淡定,内心常常在紧张”的高健健调动大脑内的所有神经,张口来了一段大方得体的救场说辞,把空缺的场上时间饱满地填补了起来。很多年后的课堂,正在教授纪录片的她突然遇到为期50分钟的电教系统故障,她站在黑色的屏幕前,瞬间想到了职场上那曾经的“惊魂”一瞬,只是这次,她底气更足了,瞬间重启思维,在百余名学生面前,开始了又一次的即兴救场。她和学生口述了这部没播成的纪录片,讲自己的感受,讲自己的实践经验,她希望学生能够感知到“这个知识是与我有关的”。

后来有学生反映:高老师口述的纪录片,比实际看了一次还精彩。

“你去跟他们直接讲维尔托夫,可能他们会觉得太生涩;你告诉他们,这个采访可以这样做,那个纪录片可以那样拍,学生就鸦雀无声——这是学生们最专注、最享受知识汲取的时候。”

这种充满现场感的教育方式在高健健看来也拥有风险。虽然她拥有两个乖巧而各有活跃思维的“零零后”女儿,但在进入大学之前,她与各式各样有着可借鉴思维的成年人打交道。成为教师后,她深刻感受到电子时代成长起来的孩子有着自己的问题与障碍,于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击破与解决。

她遴选“有趣的”纪录片。她给学生放《含泪活着》,一个贫困父亲的父爱故事,片子放完,有学生说,高老师,我上完你的课就去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她和学生聊“就业”,使用播放90年代初独立纪录片《彼岸》的方法告诉学生:你们走出象牙塔之后,有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障碍,应该怎么去解决;播放《平衡》,让学生知道动物保护不能只是空洞之谈;用《张纯如》让学生感受民族责任;用《幼儿园》《老头儿》这样有着现实人文思考的片子,让学生感知人生。

她印象很深的是放《幼儿园》的那堂课,高健健问学生:父母跟你们说过“我爱你”吗?她没想到的是,全班全部都是否定回答。“‘95后’的孩子物质丰富,情感可能却是贫瘠的。我就告诉学生们:你们有爱就要说出来。”有学生事后跟她说,高老师,看了这个片子,我发誓以后一定不让我的孩子成为幼儿园最后被接走的那一个。

为了进一步为学生们解决他们迫切需求和强烈向往的“交流障碍”问题,高健健计划接下来除了继续人文性的纪录片课程,还会开设采访、主持、沟通等课,意图将自己的“说话之道”与“思维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些离社会一步之遥的孩子们。

主持时具备的“同理心”,让高健健在教学中收获学生们迅速的爱戴与信赖,每次开课,座无虚席。学生在“合肥工业大学”官方微博上为她画漫画,在学校表白墙向她表白,为她制作明信片;有学生没选上她的课,就每周从新校区赶来老校区,横穿城市近20公里,听完她的课再坐很晚的公交车赶回去;有的学生会完全不为学分,解瘾似的连续两学期都选高健健的课……

查看详情>>

Vol.4 教书,任重道远

曾经,她以“说话”让人们与世界产生连接,现在,她以“说话”让孩子们与世界产生连接,让更多年轻人更会“说话”。曾经荣誉等身,现在,讲台之上、素面朝天的她,试图尽全力践行着“灵魂工程师”的荣誉重量。

高健健的教育理念与方式,正切合着目前国家大力推行的“通识教育”目标。这和其所扎根与立足的土壤也有紧密关联。

“我在工大有一种莫名的回归感。可能因为文法学院的人文气氛,感觉自己一下找到同类人了。”

通识教育,也被称为“普通教育”“一般教育”“通才教育”等,概念起源于19世纪的美国,目的在于为受教育者提供通行于不同人群间的知识,体系内容包括历史、文化、写作、自然科学、社会与行为科学甚至生活指导、社会实践等等。

近几年来,通识教育在中国教育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尤其受到理工类院校的重视。

“‘通’是指跨领域、跨学科,‘识’是指见识。通识教育很容易被误解为‘伪素质教育’,或被当成知识点来教授。大学是孩子三观的构建时期,通识教育应该给予学生应对生活的抗压能力、宏观思维能力以及自学能力。”

高健健认为,大学教育不只是知识的传输,更是观念的分享,是对一个“人”的塑造:“原先是‘教书育人’,现在教书更要‘创新人才’。”

合肥工业大学是全国知名的工科院校,2006年学校获批“国家级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随后学校颁发相关文件确定每个学生必须获得必要的通识课学分才能毕业,其对“通识教育”的重视可见一斑。“工科生的经典思维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思维普遍是偏单线的,不会逆向,万事量化。”对于工科学生,人文类通识教育需要灌输得浅显,让学生形成自己的观点,高健健甚至鼓励学生们反对老师的观点。

“青春是做梦的年纪,在这个年纪中,如果把学生的‘梦’撕碎,是很残忍的一件事。老师应该呵护学生的梦,给予正面的引导、心灵的构建。”“识人间百态”的高健健用纪录片的介质与孩子们搭起了桥梁,这是她感到欣慰和幸福的事,“大学教师在专业教授之余,还应该发散学生的创造力,通过老师传授的思路与情怀,把自己的知识点再创造,形成自己的人生营养。”

3月,高健健应邀在合工大宣城校区开展以“追逐梦想”为主题的讲座,她通过以往几段不同类型的访谈视频,向学生们展示人生追梦的不同选择,以及成功道路上必须具备的专业能力和心理素质。

“现在有很多大学生抑郁、自杀的新闻,其实只要他(她)对世界能有一个宽宏的认识,是不太会走上这条路的。通识教育中所包含的逆商培养,对于当下中国的精英教育来说是很重要的。再往更高层地说,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你有没有一种情怀。”

高健健计划接下来为学生们进行微电影创作指导,让这些优秀的工科高材生用人文方式表达自我;由她牵头的安徽省大学生学科和技能竞赛项目“我的家风我来说”也在紧张筹备中。未来,她计划成立“高健健工作室”,由此更好地与各个平台接洽,为学生搭建优质通识教育资源。

“从业界转到学界,对我来说也是存在阵痛和困难的。搞实战的人到了学术领域,如果被以学术领域的标尺来要求,可能很多潜能是伸展不了的。但是工大让我感到很宽宏,思想严谨而博大,因材施教,因才设岗。所以我来到工大后,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了。”学校多元化的评价体系,让她感动而感慨:“这是一个学校的人文环境和情怀,所以我总说,工大具有‘大学精神’。如果高校都能拥有这样的胸怀,相信会鼓励更多的业界人士走进高校。”

曾经读人,现在渡人,自言“想说就说”的高健健,话清两番人生道。

查看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