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新德:一生黄梅爽朗天——专访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黄新德

黄新德今年年入古稀。

这是一个70岁的年轻人。在奔走帮演吴琼的《江姐》与各单位邀请演讲中来回忙碌,性情爽亮,直言善解,浑身透着蓬勃不息的气神,对年纪不及他一半的我说话,竟用“您”字。

这个好似永远精力沛满的表演艺术家,以自身年资,参建与见证黄梅戏近几十年的宕折与辉煌。

黄新德本人,即是一部中国黄梅戏表演艺术近代编年。

有次他跟一位智者聊天,智者说,人生就像收音机,调台要慢慢的,急着转台,噪音就多了,原本的频道也听不清了。

这句话引起黄新德的巨大共鸣。他信奉的做人准则、从艺追求,皆是如此。

Vol.1 一个穷苦少年的黄梅之路

57年前,黄新德进入安徽省艺术学校(现安徽艺术学院)学习,尽管母亲是喜欢黄梅戏的怀宁人,但家里没一个人从事艺术工作,黄新德说,自己绝没有艺术细胞。

虽然黄梅戏十八世纪便初具雏形,在今天已是安徽乃至全国的戏曲萃宝,但这项艺术迎来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只是近60年的事。1953年,黄梅戏才成立国营剧团,之前都是民营剧团。“以前,这个戏种被称为‘花鼓淫戏’,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解放后,安徽成立了安徽黄梅剧团,黄梅戏开始被官方所重视。”黄新德回忆起少年时期与这项发展于怀宁的艺术的邂逅,让这个怀宁少年踏入黄梅戏世界的缘起,却只是因为饥饿。

13岁,黄新德遇上安徽艺术学院突击招生,150个突击招来的学生,大部分都不符合条件。资质尚好的黄新德进入招生老师的视线,被认定这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可黄新德要学黄梅戏这件事,受到父母的一直反对,因为唱戏是“不能进祠堂的”。黄新德不管。学校包吃包住,还发训练服,这对吃不饱肚子的少年来说,是太诱人的条件。

在国家经济困难的年岁里,黄新德家境穷寒,父辈逃荒到芜湖求生,父亲在码头当工人,母亲在家养育五个孩子,年幼的黄新德为邻居剥洋葱、剥蚕豆、编织汽油灯罩,就为了能给家里挣上一、两分钱。他自尊心强,每到学期开学,他的学费总要缓交,因此便总领不到新书,学校要求穿的蓝裤子他也要去借穿,这在他看来都是屈辱的事。进入艺校后,每天只需要练功、学习的集体生活,让少年烦恼一扫而空,在黄新德看来,艺校生活更好的是“甚至有时候能吃到肉”:“虽然经常被老师打得鬼哭狼嚎,母亲来看望时甚至心疼地给我写了退学书,但精神上我是很快乐的,执意要留在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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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辗转与新生

1965年,黄新德毕业,文革也开始了。传统戏曲不能再进行,学生被带去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黄新德跟着组织在农村走街串巷;之后,黄新德回学校任教。

每个月收入30块5毛,往家里寄10块,黄新德用剩下的钱维系着在合肥艰苦的城市生活。彼时,“安徽省京剧团”创办,黄新德被调去演样板戏。

而样板戏,基本是以京剧为主的。

“地方戏,尤其黄梅戏,讲究生活和放松;京剧则讲究乘势和严谨,大多塑造的是帝王将相,两个剧种差别很大。虽然小时候有些京剧基本功,但表演形式上的适应让我一度是十分痛苦的。”那是个杜绝学习传统文化的年代。黄新德在夜间的宿舍最常干的事,就是偷学老唱片,偷听传统戏曲,以此为自己的京剧表演汲取营养。

样板戏一唱就是十年。文革结束后,黄新德在领导的关注和支持下,被调回安徽省黄梅戏院,重回黄梅戏的天地。“样板戏的十年表演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并没成为艺术发展上的‘荒废’,它让我充分汲取到京剧的行腔、咬字等技巧,对发展历史较短的地方戏来说,这都是日后研究表演艺术的财富。”

重新进入黄梅戏,黄新德师从中国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王少舫,这份追随直至王少舫的去世。恩师王少舫的七年耳濡目染,带给黄新德的艺术影响,不亚于艺校的少年苦读与京剧团的十年浸泡,用黄新德的话说,“艺术都是从模仿开始的,继承下来才有可能发展和创造。能师从着王少舫先生这样的大师,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没这个福气了,为此我感到满足。”恩师王少舫的艺德最让黄新德印象深刻,无论台下是领导还是农民,王少舫都认真演戏,他视观众如衣食父母,谦逊地尊重他们,演艺观极其朴实,对艺术也极其认真,因为“这就是我吃饭的家伙啊”。

样板戏“绷”着表演十年,再回归“放松”的黄梅戏,黄新德又一次调试自己的表演方式:当初是由“松”到“紧” ,现在要由“紧”到“松”。《梁祝》《戏牡丹》《天仙配》《桃花扇》《红丝错》《夫妻观灯》……黄新德找对自己的崭新表演节奏后,作品高产。他嗓音圆润,表演极富感染力,被誉为在严凤英、王少舫之后的黄梅戏“第二代”领军人物。

80年代,黄新德开始走上荧屏,《龙女》《生死擂》《六尺巷》《柯老二入党》《西厢记》《遥指杏花村》等影视剧,让戏曲演员的表演魅力被更广泛的观众群认知,多元表演形式的汲取也为黄新德带来表演修研的融会贯通。黄新德坦言自己文凭不高,但坚信“世事练达既文章”:“每个人都是难得个体,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我算是个有心人,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知道自己还有差距,几十年来见了很多高人,这对我的提升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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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关于“传承”

从艺57年来,大大小小的角色超过100个,获奖无数,荣誉等身。虽然不是每部作品都让黄新德自己满意,但70岁上依然能担纲大戏《大清名将》演出重任,是他眼中一个表演者的荣幸。“这个戏很重,整场戏中间抽根烟的时间都没有,换服装都像打仗,一场演下来,年轻人都吃不消。”但在黄新德看来,这是至幸了,“演员,就是要站在舞台上。”

有人会问他,你最喜欢的角色是什么?“这让我难以回答,我不能很场面地回答:下一个角色(笑)。100多个角色都是我的孩子,有的孩子很漂亮,也有孩子可能不那么好看,甚至智力有点问题,但那都是我的孩子。不那么优秀的作品,是一种教材,能让我清醒,并自省。”

在黄新德看来,演员和观众的关系,既是伙伴,又是对手,围绕“谁征服谁”的问题产生微妙的化学反应。对于他本人来说,将自己作为演出角色的载体与观众“博弈”,是乐事。

“艺术这个东西,天分很重要,熏陶、勤奋、领悟,对于综合性的艺术来说,这些也极其重要。你嗓子、武功、形象再好,归到最终都是塑造人物,不是只展现你的这些构成零件如何如何好。观众只会记住你的‘人物’。这是戏曲表演艰难的地方,也是演员最‘乐’的地方。可惜,这种精专于雕琢‘人物’的传承正在流失。”

他同样认可传统文化中也有糟粕,但优秀的传统、理念、道德、规矩,还是要传承。“戏曲界目前有一些倾向,包装过重、人海战术、炒作、网络拉票等,这些操作可以用,过了度就没意思了。时代在变,戏曲和戏曲人也在变,有变化但不要变味,要改革但不要改行。在戏曲界,你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夜成名也可能会一夜逝去。”

他说到三“敬”:“敬业”、“敬畏”和“敬重”,是目前的黄梅人甚至是整个戏曲界都缺少的。“很多时候,“传统”不能丢,弘扬‘传统’文化,重点是‘传统’。我有幸师从德艺双馨的王少舫老师,也听闻很多严凤英老师对表演的投入与付出——传承不仅是技艺,还有前辈身上人格的闪光点。过去戏曲界有一句话,‘清清白白演戏,认认真真演戏’,演戏要对得起良心和观众,而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这一个意识在渐渐消逝。我们赶不上前辈,后辈赶不上我们。你叫人家‘保护’你,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保护这些没有传统的艺术工作者,怎么保护啊?我不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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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繁忙的退休后

虽然身居高龄依然还在演,但黄新德说,他早已萌生退意。

但“耳根儿软”让他继续留在舞台,或者,还有一份对黄梅的痴心。

退休后,他创下7年演了10部戏的记录,“劳模”背后,是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同僚与后辈的帮携之心。20年前与韩再芬演《徽州女人》,为吴琼演《贵妇还乡》《严凤英》,与马兰合作包括《龙女》《无事生非》《梁祝》《风尘女画家》《遥指杏花村》《红楼梦》等,甚至连本剧种之外的徽剧、庐剧也帮演过,帮演作品中,《半个月亮》获“梅花奖”,《大清名相》参加了中国戏剧节,这个冬天,黄新德依然在帮演《江姐》。有时他敌不过“盛情”,对前来劝演的领导提出“条件”:一定让年轻人跟着一起排戏。

《大清名相》演了100多场,黄新德自己演了20多场,剩下都是让年轻人演。

他在电视上看到北京人艺的兰天野,90岁了依然在演,他大吃一惊:真正的艺术家是不存在“退休”的,只要你还能干。“积累是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光辉,但也要注意,不能挡住年轻人的路。”

有人说,黄新德在“享受舞台”。黄新德想,自己依然能唱得动,依然能帮上别人的忙,甚至能让一些贫困的剧团有一点好的改变,这是最大的欣慰。

他也想着为黄梅戏的发展尽更高远的力量。国务院侨办曾请黄新德去丹麦、挪威、荷兰、新加坡等国为华侨讲中国戏曲,一些大使及家人都是他的粉丝;中国戏曲学院、北京大学、西安交大、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香港浸会大学等等不同专业领域的校园都留下黄新德传播黄梅的身影。

他觉得光荣和神圣:台上去演戏,这是传播;台下,向校园、机关、海外演讲“黄梅之美”,也是一个演员能做的传播。

他甚至愿意去给高中生讲课:“培养观众,与培养演员一样重要。”他语气恳挚,“我希望能告诉不同的人群,黄梅戏有多好。它的特点在哪里,审美价值在哪里,表现手段在哪里。”

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四届二十年,每年去北京开“两会”,白天开会,晚上他喜欢在宾馆出入各个房间,与各个作家聊天,聊艺术,聊创作,聊传承,聊人生,甚至聊零碎的思想片段至通宵达旦。他有执念。

“做事要复杂,做人要简单。”这个人生理念成为一种境界。见过黄新德本人的人,都会惊异于他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20岁的样貌,连牛奶都不喝、更抗拒任何保健品的他,归结这就是“精神的力量”:人要经常归零,经常刷新,这不是忘本,是为了进步。

经常讲课和偶尔帮演的生活让黄新德感到充实,也是他认定的“养生”一种——他觉得让他闲在家里,健康会出问题。

他希望能尽量为黄梅戏多做些事。

“新中国让黄梅戏有了生命。五十年代,严凤英、王少舫、《天仙配》家喻户晓后,黄梅戏迎来一个巅峰;八十年代以后,文革带来的文化沉闷期被终结,黄梅戏老、中、青三代一齐掀起新的高潮,《龙女》《无事生非》《红楼梦》等作品进入主流观众视野,加上媒介发达,黄梅戏的传播速度更快了;而第三个高潮,我个人认为,还没到来。”

于是,他希望能尽己所能,尽量找回一些失去的“好东西”:“把这一点做好就已经功德圆满了,但愿这一切不是只有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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