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以文字为淮河计量——专访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茅盾文学奖评委许辉

许辉和我坐在立冬这天,也坐在淮河110公里之外。落地窗外冬雨淅沥,许辉用一下午的时间和我续说他的淮河。这条河仿佛一直在他的身体随身携带,成为许辉那静态的仪观下一处奔腾的动脉。

《和自己的淮河单独在一起》《涡河边的老子》《走淮河》《淮河读本》……许辉在数部作品中记载着一条历经亿万年的大地筋络与一个21世纪的记录者之间注定的际会。他对于淮河的书写常带着一种科学的严谨,跨过地域写作的常规使命感,将天时、地理、人文糅进文学的缱乡,成为在城市化进程中潜移默化存在着的反哺文本。

许辉几乎在用他全部的写作生涯写淮河,文体介质不同,角度立意有新。随着年岁加迭,他与这条河相见如旧,共视如友,互相见证彼此的道脉嬗新。

当水路变成文脉,这是一场母体溯源的大河之约。

Vol.1 与淮河的一切

许辉与淮河有“地缘”。这个他书中特意介绍过的词,说的是人与自然的纽带,也可以用来形容他与淮河的连结。50年代后期,许辉出生在安徽蚌埠,祖籍是江苏泗洪,长大成人则在宿州。这三地,都属于淮河流域。于是,许辉的成长轨迹在淮河中段的南北两侧逶迤缠绕,淮河也成为他对世界最初的认知。

这条奔涌在中国南北分界线的苍苍大河,干流起始于河南桐柏山,从三江堰进长江或以响水的一条人工河道——云梯关进入黄海。“南宋以后到现在,淮河一直在向着黄海拓展苏北的陆疆,河流造地的能力非常大。”

许辉生长在这“造地能力极强”的河流旁,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私塾先生,母亲是解放前为数不多的受教育女性,父亲是革命热血知识青年。自小家教严厉,母亲监督许辉读书,放学回家必须练习毛笔字,就算一知半解也要通读老子和《论语》;“囫囵吞枣”地读过四大名著,最喜欢江湖侠气的《水浒传》……在书籍匮乏的特殊年代,许辉的文学启蒙古朴而主流。

“再长大些,我很注意眼界的开阔,大学所有的假期都被利用起来,坐船去峔山岛,步行在银屏山区、大别山区,去西安、兰州、柴达木盆地、青藏高原。”这些丈量自然的旅路,都是许辉独自完成,因为“这么苦的行程,根本没第二个人愿意去”。他沿着公路在各个地貌间步行,看到军车就搭一截,夜宿过灰尘厚重的废弃车厢,和素昧平生的旅者聊天到天亮。那些年的路上见闻,丰富了淮河流域长大的许辉眼中的文化形态,逐渐产生地域文化的比较与反思,这种自我训练,影响着他对于淮河文化的认知。

1982年,安徽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许辉被分配在宿州市人民政府办公室任秘书。工作了3年,一心想搞文学创作的许辉决意离开。别人找关系进机关,他四处求人出机关。“找书记、找市长求情,想去文联上班。领导都不理解,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是很稀缺的,加上我的工作表现也还不错,领导不愿意放人。当时为这个事,整整等了半年。”最终,领导对许辉败下阵来,将他调动到宿州市文联进行专业文学创作;几年后,许辉被调至安徽省作协。

在这个与文学渐近的过程中,伴随着许辉的,是对淮河的量读。他背着一个人造革包,装点换洗衣服和干粮,夜宿简陋农家甚至麦秸垛,常能这样忘乎所以地与这条河单独相处半个月。“淮河干流从源头到入江口、入海口我都走过很多次,之前都是步行,后来骑自行车、搭农村班车、开车、坐火车……整个淮河流域的较大支流也都走过很多次。除了采风外,常常突然就想去走淮河,就一个人从支流的源头,顺着河一直走、一直走。”

这段时期成为许辉创作的多元期,长篇小说《尘世》《王》《没有结局的爱情》,中篇小说《夏天的公事》《飘荡的人儿》《三五个朋友》《焚烧的春天》,短篇小说《碑》等,从不同的文学形式和观察维度中,展现着江淮大地上一段段的喜悲人生,这些人生或重或轻,反映着几十年来中国乡村的变与不变。

而这片乡村,和其它的乡村又有所不同。这里的人与事,与这片千年来经历着冲刷而几经易道的河路一样,有着一种别样的淡视沧桑。

关于淮河的水域人文,许辉做过研究:黄河流域易出政权;长江在经济方面作用突出;淮河则是一条人文之河,是中国哲学、人文精华所在。“儒家思想在这里产生、孕育,两千多年来成为中华民族的行为准则、文化规范和价值判断系统,你看,孔、孟、墨之乡——曲阜、兖州、邹县、滕州等地都属淮河支流泗水流域。老子、淮南子是涡河流域的,道教也为人类思想贡献了结晶。儒家和道家,是淮河流域文化最大的两块奠基石。”

于是这片流域一代代的人民传衍至今所得到的历史遗产,是一片达而通的精神力。许辉说起让他印象深刻的泗水流域,不在汛期的时候河道很窄,不起眼的样子很难让人觉得它是苍劲淮河的一部分。在他的表述中你感受得到,这人与水,地与河,总有互影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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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一个“城里人”的“乡土写作”

有趣的是,迷恋乡土文化的许辉,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唯有学校假期被短暂送去乡下的亲戚家,但他对农村生活却异常敏感和记忆犹新。高中毕业后,许辉在灵璧向阳公社插队了两年半,“我对插队和农村生活从没有过抗拒,和乡村连着的那根‘线’也从那时开始,再没断过。”

插队时期,许辉白天干农活、挖河;晚上为大队编蜡纸油印的报纸,散文、诗歌、快板,反映白天的劳动状态,还要经常向贫下中农宣传“农业学大寨”的材料精神。多年以后,许辉将这段经历写进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尘世》中,并自题:“献给一块土地、濉浍平原,所有的人、感情和青春。”

这部小说与大多数同题材作品的姿态都有所不同,也反映着许辉的写作姿态甚至人生姿态:世事都在平淡间,而这平淡,有自己的力量。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在《南方周末》评《尘世》说,《尘世》为当时的社会评价体系树立了一个新的参照,小说主角并不是对社会进行一种政治批判,它实实在在反映着当年的真实生活,许辉用这个小说为当时的话语体系树立了新的参照性。

“作家都会有使命感,他要创造一个世界,并对人类有所贡献。”我们聊起写作中的价值观,许辉说,“有时代色彩的价值观,在社会中不是铁板一块,也要受到时间的检验。”我由此想着,被许辉写了40年的“淮河”,在这个作家行使其使命感的过程中,便成为其俯瞰历史与远眺未野的介质,以及持衡自我那处世哲学的标尺。

许辉觉得他对淮河的书写将贯穿他这一生,如他对淮河的“行走”一样。他在2016年出版的《淮河读本》的封面写道:我要一直行走在淮河流域,行走在大地上,完成生命的使命。

就书写而言,虽然陌生化题材也在不停开拓,可这些题材还是和淮河的气息有关。淮河千万年奔腾不息,微观的人类世界中,这片土地的一代人文衍迁被许辉勤勤恳恳记录在自己的文学之路里,及自然之书中。

几十年过去,农村的外貌在改变。道路变宽,楼房迭起,许辉的采风方式从步行到搭乡村巴士,再到现在的乡道已可以驾驶私家车。而外在的硬件改变,在许辉眼中,乡情没有质的变化,这土地上的人民们秉性仍坚而勤苦终酬,对于书写这乡土风情的作家来说,他的“书写”同样不会有质的变化,这在许辉看来,说种职业作家的本能:“作家从开始就要有明确目标和精神追求,不因时代变迁改变写作内容。变化的只是场景和符号,事物的内涵,总是没有发生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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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地域性写作的各种可能

我和许辉聊到“地域性写作”这件事。对于一个书写题材相对固定的作家来说,他的选择与执着的流动路径,及人与大地的根性联结,是我感兴趣的。

“所有的作家都会被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许辉说,“作家最一开始的写作都是不自觉的。你受到一些文学作品的影响,开始写自己想要的作品。写什么呢?肯定是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朦胧的文学方向由此产生。我想,那我最熟悉的是什么呢?必然是淮河的历史人文等地域文化的特征,包括在这个地方的人,吃什么,性格怎样,有哪些行为方式。这些在最初都是无意识的。当你有意识后,我就对淮河流域的文化更感兴趣了,观察中理性的特征更加明显,思考的内容增多,得出更多思考内核。”

许辉早年的《碑》《王》等小说,以充满皖北特色的笔系凝结出小中见大的人生事与大地情,用许辉的话说,那时对“淮河”的灵性总结都是感受型的,“45岁前,写了很多小说,基本都打上了淮河文化的烙印,当然,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的,体验式写作对地域文化的展示是很充分的。”渐渐的,许辉开始写随笔,只为抒发他慢慢衍发、渐渐厚沉的理性思考:“文学作品需要一定感性认识,感性占上风时,形象会很丰满,但是内涵有可能达不到最高层面;随笔、散文带来的思考空间更大。”在散文与随笔中,许辉与淮河流域诞生出的《道德经》《论语》《中庸》等影响中国千百年来文化发展的思哲结晶隔空对话。

2015年,许辉在其“经典研读淮河流域”的第一本书中,对《道德经》有着自己的解读,并配以“视野”、“笔记”等个人观感延伸,同时,他在后记中写道:通过对淮河流域方方面面的言说,梳理出一种大而泛之而非定义式的文化轮廓,继而从淮河流域这一具体的平台上汲取思想、观念、道德和方法资源,兼容并蓄,或可有利于我们思想及精神的塑造。最主要的,是我想有一定的对自己的制脑权。

“作家创造的阶段性还是很明显的,不同时期他的兴趣会发生转移,短期转移可能是对于一本书、一个题材,总写一个题材,作家的写作和读者的阅读都会出现审美疲劳,于是主题可能会有转移,但思想内核还是会有一个固定的支撑。从第一天写的东西,到最后一天写的东西,一定要有传承性,成为一个体系。‘体系’考验作家的思想能力,这包括感知能力、思想深度和社会视野。一个作家要体现出不同的能量。”

说到这儿,我说起我的感受:作家和他的书写之间存在一种反哺关系,一个作家和他的地域写作,都是在互相选择。许辉表示同意:“自然和人文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然,作家还要不停主动去开发这些自然人文之间,新的资源和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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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人类的文化可能是一种虚构”

有时,许辉会翻自己曾经的书。对于“淮河”这同一个内容,几十年前的书写与现在做比,有传承性,也有不同。“在某些地方可能会有一些重复,但随着阅历的丰富与思想的不同,也会写出新的东西。现在对以前的东西梳理的清晰度也更好些,思想角度更好,出来的东西效果也不一样,尤其是面对老子、墨子等方面的内容。”

“整个人类的文化,可能都是一种虚构。”聊到文化,许辉说出他近年写作时得出的一种趣想,“这种虚构不是不真实,审美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你只是有时会觉得,人类文化的价值取向是可以去抛弃的。有时我们对于一种文化的选择,可能只是受到了社会情绪的影响。但文化本身也有它的一贯性,这种一贯性是一种共通的灵感与母语。因为这种特性,读者在文学作品中能看出深化和新鲜化。审美、文化的价值可能体现在这个方面。”更多时候,许辉不把自己作品中的“文化感”看得过重与过高,他兀自写自己的淮河,那里的麦景与方言,故道与城乡。

虽然已是省作协主席,许辉依然觉得“作家”本身不是一个隆重的存在,作家身份的成为,需要一个人的禀赋、智慧、贡献、运气等各个因素交织在一起。除了低头写作,便是偶尔抬首张望世界;对于自身,关注太多并无用:“如果一个作家知道他的未来是如何,可能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许辉希望将淮河文化的思想文化与哲学价值传承下去,并在这传承中有自己的创新。

“南宋以后,淮河经常失去它的入海口,并且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也干扰了它本来经过成千上万年演变出来的系统。近五百年来,这条河开始灾难泛滥。这本不是它独立体系中该发生的。”这片大地在许辉眼中,有悲有喜,与人相同,而又更蕴深意。对于在散文和随笔中,坚持以近乎痴狂的方向介绍与公里纪录来记载每一处淮河风情的许辉来说,“地理”便是“大地的道理”,想把这道理参通,是件快乐的计划与进行。

毕竟,这河孕育太多总在思考着的人。“智者乐水”,而智趣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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