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不是“赌城”

“最牛风投城市” ,心怀“保守基因”。

合肥不是“赌城”

“那真不能叫赌,合肥也不是赌城。”在合肥市建设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合肥建投”)的办公室里,集团党委书记李宏卓加重语气强调了这一句。他身后的书架上,放着一辆白色蔚来ES8汽车模型,这是蔚来董事长、CEO李斌赠送的纪念品。

2020年,李宏卓和他的团队全程参与了合肥市国资战略投资蔚来汽车的项目。一开始,这个项目备受争议,因为就在一年前,蔚来还因为现金流短缺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直到2020年4月29日,蔚来与合肥市建设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国投招商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以及安徽省高新技术产业投资有限公司等战略投资者签署关于投资蔚来中国的最终协议时,蔚来的股价也不过3.61美元。不过,两个月后,蔚来汽车股价绝地反弹,走出了一条令人惊讶的上升曲线。2020年一年间,蔚来汽车股价涨幅为1210%,至今已超过60美元。

合肥建投是合肥三大国资运营平台之一,是经合肥市政府批准、市国资委授权经营的国有独资公司。单从投资收益率来看,合肥国资的这一操作已经跑赢了众多机构投资者。今年1月17日,汉德工业促进资本主席蔡洪平在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论坛上称,当前电动智能汽车公司在二级市场的表现,让很多业内人士直呼看不懂。“100年来投行的投资理念在今天被颠覆。”他举例说,有机构投资者于2015年投资蔚来汽车,一度跃居蔚来汽车第三大股东,但该机构在2019年末清空了蔚来股权,错失二级市场行情。

这并不是合肥第一次“神操作”。去年6月,私募大佬但斌在微博转了一条段子:中国最牛的风险投资机构其实是合肥市政府,2007年,合肥拿出全市1/3的财政收入“赌”面板,投了京东方,最后赚了100多亿元;2011年,合肥又拿出100多亿元“赌”半导体,投了长鑫/兆易创新,赢了,上市估计浮赢超过1000亿元;2019年,又拿出100亿元“赌”新能源,投蔚来,结果大众汽车新能源板块落地合肥。

这让合肥在网络上刷了把存在感——“最牛风投城市”,甚至“合肥赌城”之说,引发广泛关注。

十几年前,虽然是省会城市,但合肥总体而言,是一个不起眼的二线城市。2005年,合肥的GDP还不到1000亿元,最为外人所知的名片可能只是中国科技大学的所在地。但现在,因为一连踩准了几个新兴产业赛道,合肥被当成政府主导产业发展经济的典型。1月20日,在合肥市政协十四届四次会议闭幕式上,安徽省委常委、合肥市委书记虞爱华宣布合肥成功实现“半年负转正、全年过万亿(元)”的奋斗目标。这意味着,合肥2020年GDP总量首次突破万亿元大关。

有人认为合肥“运气好”,但这并不能解释合肥为什么可以一次又一次笑傲江湖。有人说合肥“胆子大”,但也有人反驳,合肥人骨子里很保守。如果不叫“赌城”,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合肥?背后是否有可供地方政府借鉴的发展经验?

记者在合肥寻找答案。

合肥夜景。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合肥夜景。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就剩最后一个不投的风险

“2020年初,我接到邀请考察蔚来项目,当时我确实对新能源汽车领域了解不深。”这是李宏卓在谈到蔚来项目时的开场白。在随后的采访中,记者注意到,在解释投资原因时,他时不时会蹦出几个关于新能源汽车的专业术语,看得出,这段经历让他学到了很多。

李宏卓说,为了研判究竟要不要战略投资蔚来项目,合肥建投会同外部合伙投资者“四线并进”。第一条线,由一个10人团队,分成两组,拆解蔚来的研发供应链,并与特斯拉整车研发供应链一一对应,分析蔚来是否拥有核心竞争力。研究分析得出:第一,蔚来的研发有优势;第二,供应链有缺陷,但风险可控;第三,市场定位与特斯拉有错位;第四,品牌价值非常大。

当这一条线在研究企业研发经营状态的时候,另一条线也在齐头并进研究国家相关政策。2020年4月23日,财政部等四部委发布《关于调整完善新能源汽车补贴政策的通知》,明确新能源乘用车补贴前售价在30万元以上(含30万元)的车型不再享受政策优惠,但“换电模式”车辆不受此规定影响。而蔚来汽车正属于“换电模式”车辆。“这说明国家支持‘换电模式’的技术路线。”李宏卓分析,这则《通知》坚定了他们的投资信心。

与此同时,团队借助外脑的力量理清思路,组织行业内知名专家对蔚来的技术、团队、供应链进行分析,并聘请专业的会所、律所进行全面尽调。此外,还有一条线负责商业谈判。

如此“四线并进”,让蔚来汽车的项目从接触到落地,只用了两个多月时间。

说到这里时,李宏卓翻出了一本黑色笔记本,上面是他手写的4月26日合肥市召开蔚来汽车专题决策会议的纪要。当天,在听完相关部门的汇报后,大家讨论了各种风险点,甚至推演了极端情况:如果这一强心针打下去,蔚来还是爬不起来,应该如何应对?有人总结了蔚来汽车项目包括投资安全、持续投入、生产经营、管控技术、回购上市、国家政策和中概股风波等七大风险点,并分析了每一个风险点的应对方法。

“如果这七个风险都不是风险,那么就剩最后一个——不投的风险。”李宏卓记录了会议中这一句话。如果不投,除了汽车厂商面临生存风险外,合肥市也将面临一个错过引进高端新能源汽车产业的大好时机,同时,也有可能面临营商环境遭受负面评价的风险。分析利弊之后,会议作出判断:投!

“真的不能叫赌,对不对?”李宏卓的话锋又转回“合肥赌城”的说法,他认为这一系列操作是“比较科学的研判”,把实际风险降到了最低。

过去几个月,蔚来在合肥进展顺利,公司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新阶段。2020年蔚来共交付43728台新车,同比增长112.6%,其中自去年4月以来连续9个月实现同比翻番。蔚来正在与合肥建投下属合肥充电公司合作,推广建设换电设施,集中新增充换电设施,已初步选定首批20座换电站地点,一些已投入运营。

回看这段经历,整个决策过程可以用“快准狠”来形容——过程历时两个月,进度按天计算:4月23日,国家部委发布新能源汽车补贴新政;4月26日,合肥市召开了决策会;4月29日,双方签署了战略投资协议……

“快准狠”不是个例。2016年正式官宣的合肥长鑫DRAM型存储芯片项目也是如此。参与此项目的合肥市产业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简称“合肥产投”),也是合肥三大国资运营平台之一,集团董事长雍凤山回忆说,2016年5月6日决定上这个项目,7月1日打第一桩。“合肥市一旦决定干的事情,决策行动都是非常高效,所有的时间节点都是倒排。”雍凤山说。

在采访中,雍凤山提到了一个细节。为了招募第一批员工,项目在打桩的同时开始招人,迅速招到了500多名拥有成熟经验的人才。“要是晚几个月就招不到了,这个项目也就很难做成了。”雍凤山解释,在DRAM型存储芯片领域,人才非常稀缺,必须争分夺秒。

江淮蔚来合肥先进制造基地。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江淮蔚来合肥先进制造基地。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紧迫感让合肥人奋力一搏

与蔚来汽车的大起大落不同,合肥长鑫DRAM型存储芯片项目要走的路,更考验投资者的定性。

DRAM作为最常见的内存芯片,广泛应用于高性能计算、工业设备、消费电子等电子产品之中。我国虽然是该类芯片最大的应用市场,但此前没有出现实现量产的国产化项目。长鑫存储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朱一明预测,合肥长鑫集成电路制造基地全部建成后,可形成产值规模超2000亿元,集聚上下游龙头企业超200家,吸引各类人才超20万人。

前景光明,但投资大、回报周期长的风险点显而易见。项目总投资约1500亿元,合肥产投出资3/4,兆易创新出资1/4,这也是安徽单体投资最大的工业项目。

“当时我们去国家委办局报项目时,大家都不看好,认为合肥做不了。”雍凤山坦言,有人告诫他们,国内其他城市也曾经考虑要上这个项目,但论证后觉得风险太大,不敢上。“既然别人都不敢上,我们就有了弯道超车的机会。”雍凤山说:“我们有这方面的经验,要上别人不敢上的项目。”

雍凤山所说的经验,指的是京东方6代线项目,在很多人眼中,这是合肥开始“豪赌”的肇始——

当时国内多个城市都把橄榄枝伸向京东方,开出的条件都胜过合肥,为了让项目落户,合肥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承诺以财政兜底为项目筹集资金90亿元,相当于合肥2008年近1/3的财政收入。

李宏卓说,该项目总投资175亿元,项目资本金90亿元。原计划项目资本金中的60亿元由合肥市政府指定平台投入,30亿元由京东方通过资本市场募集,不足部分由合肥市兜底;其余85亿元通过银行贷款解决。在后期实际操作过程中,合肥建投向20余家保险、基金、投行及资管公司推介合肥京东方项目,经过多方努力,在仅出资30亿元的情况下,成功募集社会资金60亿元,完成项目定向增发。同时协调落实85亿元项目贷款,全部解决175亿元建设资金筹集,成功破解了项目的巨额投资难题,并由此开创了政府引导资金推动产业发展的新模式。

从京东方项目开始,合肥国资的这一系列投融资模式被总结为“合肥模式”:以尊重市场规律为前提,把投资引领培育产业放在第一位,找准市场需求、遵循产业逻辑,巧用资本市场以小博大,并能实现“筹资—投入—管理—退出”全过程把控。

此后,京东方8.5代液晶面板生产线、全球最高世代线的10.5代线也先后在合肥建成投产。同时,一大批显示领域的企业接踵而至。但当时京东方项目的争议很大,项目落地后,依然连年亏损,合肥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多方面的阻力。

“干不好我就下台,干上去了就是为人民谋福利。”在一次合肥内部的讲座中,曾有参与京东方项目的干部说,自己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合肥干部有如此背水一战的决心?记者找到了蛛丝马迹——2006年2月的一次市委中心组理论学习会主题报告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与先进地区相比,目前合肥不仅存在着经济总量小、综合实力弱等显性差距,而且在理念、机制、能力、环境等方面还存在着隐形差距,合肥在激烈的区域竞争中面临的压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峻。我们与沿海发达城市已经不是在一个发展层次上……

今天读到这段文字,仍然能强烈地感受到焦虑。合肥长期处于经济洼地,作为省会,城市首位度不高。在很多“老合肥”记忆中,脚踏车半小时就可以从城东穿到城西。在城市发展升级的过程中,合肥并不占有先机,也许正是这种紧迫感让合肥人拼命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江淮蔚来汽车工厂的生产车间。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江淮蔚来汽车工厂的生产车间。 合肥市委宣传部 供图

靠产业来拉动城市发展

“从某种程度上讲,合肥投这些项目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保守。”中国声谷运营单位副总裁马红一句话出乎意料,但解释又合情合理——“我们合肥不太擅长搞什么模式,也不喜欢烧钱,我们喜欢有生产设备、有厂房的,能看得见、摸得到的。”马红说,出于这种“保守基因”,合肥在十多年前聚焦先进制造业,现在则重点关注战略性新兴产业,“只要企业拥有硬科技,想在合肥拿到国资背景的投资并不难。”

合肥这些年的“豪赌”,背后选择逻辑有迹可循。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合肥发展出了白色家电产业,成为仅次于青岛、顺德的家电城市。因为白色家电需要显示屏,但当时显示屏多是进口,所以合肥认准了能够实现技术自主替代的京东方。进入移动通信时代后,手机、电脑等带来的屏幕市场广阔,合肥开始布局相关产业,解决了“面子”,合肥还要解决“里子”,于是布局驱动芯片和集成电路。合肥不断发现问题、寻求解决,由此进行产业链的强化、补充、巩固和延伸。

看似水到渠成,但在操作过程中,又需要看准方向、坚持到底。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在蔚来汽车项目的推进中,正遇上合肥的相关领导调整,但前后两任领导的思路并没有出现太大摇摆,这也是项目能够顺利落地的一个重要原因。

“靠产业来拉动城市发展,在合肥这个共识已经深入人心了。”马红认为,长期以来,合肥的产业发展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这也使得合肥的官员作风延续了务实的工作思路,更容易一以贯之推进好项目落地。

在合肥采访时,记者也问过一些人如何面对投资失败。“失败就是失败,只要其他项目能成功弥补损失就行了。”合肥产投资本管理有限公司董事、副总经理李中亚说,在具体操作中,合肥制定了“尽职免责”的条款,消除了干部群众的后顾之忧。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