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新生：用“写意”燃舞内心莽原——专访著名画家柳新生
初到柳新生先生的家，工作台上散布着几十张碧天清漠的风光照片，我拿起细细端详——“噢，那是在新疆阿勒泰写生时候我拍的照片，喏，你看这张塔里木河边上的胡杨林，好看不好看？”他挑出一张照片递过来。我注意到房间一侧，便有一幅已经完成的作品，正是这照片中的胡杨林，曲折，遒劲，寂静，不屈。新疆写生的作品皆靠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构图饱满，笔触简练，色彩清和，仙魅柔妙，使人恍惚得难分此境此刻幻与实。
工装背心，牛仔裤，灰白的长髯，一顶小小的毛线无檐帽。说话时总带着儒雅的笑，口音夹着浓重的吴侬腔。语速徐徐，思维敏捷，说到高兴处开怀大笑。我们在阁楼铺洒着冬日阳光的落地窗前坐下，向着如此的柳新生先生开始了我们的采访。
Vol.1 从艺渊源，源自幼时那抹绿
1937年，柳新生出生于常州武进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做木匠的父亲在上海工作，过年时会带回一些上海的年画，先生对年画很感兴趣：年画反映的内容有的是当时上海的跑马厅，赛马的景象栩栩如生，还有的反映的是戏曲人物，他只有七八岁，总是看得很入迷。“隔壁一个堂兄是我的偶像，他喜欢给书本插图涂上色彩，画得很好看。”
“农村那时候过年，邻里间的主妇会互相串门帮忙做糕点。我就跟着我母亲去邻居家玩。吃了一个米团后还想吃，不好意思再找邻居要，就用泥巴在人家的门上，画了个一模一样的米团，邻居看到后都笑了，说，呀，他还想吃！于是又得到了一个米团。那应该就是我的第一幅美术作品了(笑)”。
柳新生曾说：“我非常喜欢冬天树木优美而丰富的线条，以及许多攀附在树干上的藤类小生命，这些感受激起我对新的表现技法的追求。”这份对草木生息特殊的恋察与交悟，幼时已然成形。读书后，春假远足，别的同学都买吃的，柳新生只对图画本子感兴趣，树、莲藕、远山，只是简单的画面和物体，也爱不释手。“可能因为从小对农村的记忆，全是田园啊、树林啊、河流啊、竹林啊，自然景观的美对我审美趣味的塑造，影响很深。”熟悉柳新生作品的都知道，乡土和田园，他画了一辈子。
十岁，他全家迁去上海。“第一天到上海的景象，我到现在都记得，满街的霓虹灯和洋品牌的海报，五光十色、眼花缭乱，视觉冲击是非常强烈的，整个人都看呆了。”
来到上海的学校，文艺课程丰富起来，对艺术的兴趣随之阔然。秉承木匠父亲的天赋，柳新生手指灵巧，善于手工，“那种两手一搓，嗖——地一下飞出好远的竹蜻蜓，是我最擅长做的”。山水国画他也极感兴趣，弄堂有一户人家挂的山水画得极美，便常绕道去看，回家来自学自娱，毛竹画了一幅又一幅，家里挂得到处都是。在读书上，和意向思维相关的学科，作文、画画、手工，他总是名列前茅；理科则很吃力，“数学啊、化学啊、物理啊，题目的答案叫我背也背不出来。”考高中时，因为理科实在太弱，柳新生落榜在家。
Vol.2 求学名师，汗水浇灌方茁壮
好在读书生涯行将终结之前，人生的转折已然出现。一次美术课，老师教授起西方绘画。把《蒙娜丽莎》一亮出来，十五岁的柳新生感到了异域美学对感官如潮地震撼：他分明看到画中被赋予神秘之笑的妇人，连交叠着的双手，都在静晦地微笑。老师的画作也私下看过，只是一只简单的香蕉，却连表皮黑色的斑点都栩栩如生。“完全走入西方绘画的世界中去了。”柳新生说。艺术的星火，就此在一个少年的内心莽原，簇燃不灭。
一日，父亲的友人在街上看到上海山河美术研究所招生广告，急急来告诉了他。山河美术研究所坐落在延安中路的洋房里，甫一进入，建筑里的分子都与外界迥异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石膏像林立，维纳斯、大卫、拉奥孔……还有很多学生正在画人像。我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如痴如醉啊，我就晓得了，我是一定要走画画这条路了。”
进入研究所那年，柳新生16岁。他成为研究所里进步最快的学生，一大早便骑着脚踏车去画室练素描，一抬头就是晌午了。老师们都回家吃饭了，偶然没带吃饭钱的先生，干脆就省了一顿饭，街边转悠两圈，守在研究所门口，成为下午开门第一个到的学生。“老师问，你中午吃饭了吗？我便答，吃过了，吃的面！”
在研究所的张眉孙、方雪鸪、王挺琦三位老师的谆谆教导下，柳新生学了整整三年的素描、水彩、风景、静物、人像。“张眉孙老师当时已经60多岁了，有一天清早画了一幅雪景，急急地拿来研究所给我们看，大家一起赏一赏，他再去上班。有年严冬，张眉孙老师在田间画景，天气那个冷啊，傍晚时分身上都冻僵了似的。他带了调水彩颜料的酒，一边饮酒取暖，一边完成了写生。张老师曾说退休后，会云游全国去各地写生。这句话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里。”
彼时柳新生已进入水彩写生的学习中，常跟老师去野外写生。只要是上海有点滴自然气象之处，都被他背着写生板跑了个遍。“我家住在中山公园不远，我几乎可以把中山公园的每棵树都背出来。母亲说，中山公园是你的娘家，你就在那里作画不要回来好了。时隔半个多世纪，弟弟陪我再去中山公园，居然找到我年轻时画过的几棵法国梧桐，已经变成了参天大树。记得当时画完它，王挺琦老师非常喜欢，说可以争取出版了，并起了个名字：《培植新生》。回到家，我居然还翻出了这幅画。”赴外写生也成为他一生的坚持，拉萨、海南、帕米尔高原、青海湖、西双版纳、吐鲁番和阿勒泰……无论寒暑病疾，直至今日。
Vol.3 十年断层，世事玩笑自有解
1956年，19岁的柳新生来到安徽，在《安徽文化报》做美术编辑，而他只知如何对着石膏画铅笔素描，如何对着乡野画水彩写生，对美术编辑工作一无所知。于是经常去请教各位画家，甚至去请大家徐子鹤为报纸指导插图。“上班8个小时，总觉得不习惯，就想写生，领导特批每周两个下午出去写生，所以常去逍遥津、包公祠公园等地方去写生。哪怕出差，也不会中断写生。”
数年后，柳新生调至铜陵市工作，巧遇上海来的两位同学，同学曾为写意水彩大家冉熙先生的学生，这带给柳新生新的影响。在冉熙的画风影响下，柳新生对个人水彩风格已渐有雏感，一些评论家看了他的画，直言是“有新意的水彩”，《安徽文学》编辑部特约了他两幅作品——《湖上》和《绿了田间》在彩色中心页发表。“有一次去单位食堂买饭票，卖饭票的同志桌子上玻璃板下压了一幅剪下来的《湖上》，我一看，呀，是我画的呀！”
而当柳新生的“写意水彩”风格还在起步时，文革爆发了。
“十年文革，我当真是革命得很，觉得自己的西画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环境不允许你画，我也无心画了，把大部分画烧了。包括拎着水和画具辛苦爬上黄山天都峰的写生，也全都烧了。”还有一幅武汉长江大桥的写生作品，出于对构图美感的考虑，他将过桥火车的喷气部分遮盖了桥面。作品被刊在《安徽日报》上。读者写信来，言辞激烈地直指这幅作品在“炮轰长江大桥”，让报社遭受了巨大的压力。“领导便通过组织问我，你这幅画还在吗，我说在啊，领导说，出了点问题，你把画交上来我们看一看。我就交上去了。至于交画的缘由，我是在文革结束才知道的。”文革带来的十年创作断层，终究是让最好的年华，成为一场世事的玩笑。
Vol.4 思想解读，随性随心享艺怡
进入风格的稳定期后，柳新生创作高产，创作形式多元。水彩作品《白桦系列》《白马系列》《山魂列》《冬之恋系列》《山村系列》等多次参加全国和国际性水彩展览，先后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福州、合肥举办个展或联展，并赴保加利亚、法国、比利时、新加坡办展，一些作品为中国美术馆收藏。有人评价他的创作是“具有现代艺术精神又具有中国艺术神韵和个性特色的水彩画”。
除水彩之外，他还热爱速写。
“现在最喜欢钢笔速写，有年在欧洲待了40多天，画了七八十幅速写。有时候又画写生油画，你看这个印度美髯公，是在印度时想画的题材，参考一本图册上的红胡子老人照片，起了灵感，就自己画起来了。”他指给我看房间一角的成品：红髯瘦削的印度老者正在凝视远方。
除却体裁的各异， “写意”与“写实”在柳新生的手中也有着泾渭分明的度值。
“我的性格比较内向，年轻时更是性情严谨。张眉孙等老师是写实风格，这是给我影响最早的。后来冉熙先生的写意水彩我很喜欢；林风眠的国画，那种水墨意境我也很喜欢。写意是一种生来便喜欢的情结，可能是幼时家乡的山水培养了我这种喜好。喜欢作品讲究意境，笔墨简练，写意从构思到技法都渐渐有了自己的体系。关于对写实和写意的安排，我没刻意为之，顺其心灵自然。”
有时候他怀念山河美术研究所的三位老师，“他们每一位都儒雅高洁。比如方雪鸪老师，晚年来到安徽艺校教书，一言一行谦逊庄和，衣服永远整洁如新，品格深得师生的敬重。这三位老师的做人风格，更是对我影响非常重要的。”
老师带来的影响，蔓延至柳新生对画家身份属性的态度。他理解一些画家急于让自己的作品进入市场的心情，但也坚持画画的人不能被市场绑架。
“我不是科班出生的，不论是来自市场的压力，或评论界的压力，一路走来也是有很多的。但是最终还是决定走自己的风格，这是勇气，也是姿态。同时，我一直认为画画需要不断创新，重复、平庸、虚伪、炒作都是不行的，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多风格的尝试和转换，创作就会有激情。”
正聊着，柳新生的手机和固定电话同时响起，他矍铄地站起身，就那样左手手机、右手固话听筒地将电话接了来。一只电话是好友王涛先生的，一只是一位画山水画的好友的。电话里的两个人，都嚷着让先生互传问候。我笑得前仰后合，望着柳新生先生欢碌着讲电话的背影，沉心待着先生将那跃悦的友间笑语尽兴说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