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平:大地粗砺而路无尽头——专访安徽省作协副主席潘小平

潘小平风风火火,给我带来“直向逆流单刀辟”的第一印象:我们约在一个交通复杂的地段见面,后来她告知我她的驾驶技术一般,但如若不是我主动给她电话,她绝不在这场纷乱的交通混战中首先向我求助,而是凭借自己的印象与判断找到约见处,哪怕绕了很大一圈儿的路;到了停车位上,她近乎苛刻地一遍遍调整着车在停车位里的完美入框;可这一切劳顿不会让她坏了心情,下了车,她笑意盈盈,几乎说出每一句话时都在笑,直到采访结束。

独立坚毅的外表下,是一颗傲然乐天的心,这个来自皖北大地的女作家自称“草莽习气,书生本色”。幼年丧母,“文革”期间,“走资派”的父亲被专政,潘小平十二三岁当家,有着独立果决的性格和强大迅捷的事务处理能力。这性情与她身后的地域文化特性相融合,也助佐她的文化使命感行而有迹。

Vol.1 曲折求学

50年代,潘小平出生在安徽宿州;青少年时期,在蚌埠怀远读完了小学初中;读大学则在淮北。这一路成长轨迹走下来,潘小平对皖北文化有着自然的亲近。

皖北大地记录着这个日后全能型文字创造者最初的奋进。1974年,从工厂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的潘小平,进入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现为淮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学习。在简陋的校舍、艰苦的环境中,潘小平学习刻苦,并留校任教,教授写作和当代文学,1992年调入安徽省文联工作。青春岁月间,她的求学之路在淮河、长江间来回辗转,以江淮之间的合肥为归属。

这段曲折的学习时光成为潘小平的骄傲。有人劝她:潘小平,你不要说你是工农兵学员,你不说谁知道。潘小平说,我为什么不能说啊,这就是我的真实学历,我不怕别人知道。自认为“天生会读书”的她,并不介意自己的“工农兵学员”身份,也许,她觉得这丝毫不能掩盖她的才华。

潘小平从小就酷爱读书,一本书放在她手中,不一会儿她就能概括出全书信息核要,通读完毕。“我更是一个会考试的人,一考试我就进入兴奋状态,可惜没有参加高考。”她精力过剩,白天在校园开展各种活动,晚上却疯狂读书,读书笔记更达百万字之多。这种对学习、生活以及日后对写作超出常人的饱满激情,铺垫着她繁忙的未来人生,用作家许春樵的话说,潘小平在“作家之外,她还是刊物主编、文学院院长、兼职教授、电视策划人、文化研究者、专题演讲者、广告文案者、图书编辑者,集文学创作者、活动策划者、行政管理者、传道授业者于一身”,她的人生,异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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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起步“较晚”,因此市场化程度较高

性情刚烈的潘小平,最早的文学起步是散文。她的散文创作开始于在武汉读书时期。从苍茫皖北来到水木风秀的武汉,植物带给她灵感,她的第一篇散文《隐桂花》短小隽秀;第二篇写庐山的《听涛记》用词雅洁;接着,1980年代末期,即将离开高校之前,潘小平连续创作了《黄昏》《驿站》《北方》等等散文。“我早期的散文非常纯粹,原创性很强,我今天已经写不出来了。人在年轻时,生命处在很蓬勃的状态。”而这些作品,直到近一两年,潘小平才整理出来并在微信上推送:“我可能更注重写作时内心的快乐。”潘小平笑,接着说出了那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我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潘小平来到安徽省文联工作以后,她的很多作品被人发现,完成后一直就没发表过。性格外向的她在写作中有种“内向”情绪,自认沉浸在自我写作的巨大快乐里,这已经足够了。她听到有的作家说:写作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说,“我觉得写作是一件极快乐、极酣畅的事,写任何东西,我都获得巨大的快乐”。论文,新闻,散文,评论,小说,纪录片,电视剧……所有形式的写作,她都觉得快乐。甚至是写论文:“当你进入理性思维时,逻辑会以一种流水般的美感呈现,这时你会有一种超凡快感,一点也不痛苦。”

散文是潘小平文学创作的起步,也是她钟爱的文体。潘小平认为,尽管散文不像小说诗歌那样,文本实验走得那么远,但散文叙事也已经有了很大改变:“非线性、共时态、大信息、快节奏,是新散文在文本上的呈现。今天,散文对生活、事件的叙述,是非线性的,事件、人物、感觉、意象、思想、情感,经常是共时态地出现于单位语言之中,这也是散文在文本上的最大变化。”她总结说。

身为“50后”的潘小平,认为自己的文本不属于“50后”, “因为我进入写作,是在1990年代中期,文学已经全面市场化了。所以在50后作家中,我的市场化程度较高。”进入合肥,也是正式进入安徽文坛,她动笔写的第一组散文,叫《现代主妇手记》,是非常琐碎的家长里短,没想到一下子在读者中“火”起来了,很多人惊讶:搞理论搞学术的潘小平,居然可以这么“俗”!

对于自己的“市场化”和通俗化,潘小平并不避讳,但她还是有些羡慕更早成名的一些作家,他们可以在更纯粹的状态下潜心创作。文学市场化之后,全民从80年代的“仰望星空”转而“扑向大地”:“群起争利,物欲横流。”这对骨子里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的潘小平,不可避免有一种挣扎的痛苦。为了提高自己的情节和故事能力,她甚至专门写了一组侦探小说《失踪》《灭口》《飞身而下》,以进一步适应商业化语境下的写作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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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地域文化与性别写作

被称为“文学界全能手”的潘小平,似乎更在意自己的“文化学者”身份。她对地域文化的探寻如痴如醉,持久而系统。潘小平长在皖北,皖北文化如流淌在她身上的血液,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而她对皖南文化也在长达十数年的田野考察中渐渐熟稔。她自信自己对安徽全部文化版块的熟悉:淮北(皖北)文化、皖南(徽州)文化、皖西南(安庆地区)文化、大别山文化、环巢湖文化,因为走过多趟俱,了然于心。

其中,皖北文化是她的文化胎记。“淮北式的文风受曹操影响很大,悲凉,充满了阔大的悲悯情怀。”这契合着潘小平小说创作观里的必需要素——宏大的框架支撑。80万字的小说《翁同龢》、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等,都表现出这个皖北作家的宏大历史观。

“地域文化”造就着笔势恢弘的潘小平,潘小平也为展现“地域文化”,不断突破一个作家的维度——她已不局限在纸质文本,她不但数年如一日举办专题讲座,还早在1990年代后期,就将文学创作推进到电视领域。1997年,为庆祝香港回归,她首次参与《紫荆与黄梅》的电视制作,之后又担任大型文化专题片《皖赋》的撰稿,全程参与拍摄。此片获1999年度中国电视专题二等奖、安徽电视一等奖,成为潘小平早期最重要的作品。《老子故里》《虞姬墓》《渔梁残照》《雪落九华》等电视散文也是这一时期的创作,成为电视散文中的某一类范本。

淮北文化的深厚粗砺带给潘小平的,还有这个女作家对待“性别写作”的锋锐解读。潘小平的创作一直被评论为“没有性别感”,而“突破性别写作”正是她的刻意追求——“女作家”标签是潘小平所不喜欢的。她落笔硬朗,关注格局也颇为弘广,即便写家庭的鸡毛蒜皮,也文风泼辣,自成一格。“我认为作家不应该有性别标签。”潘小平认为,与一个真正的作家息息相通的创作属性,相比性别,更应该是他(她)的精神、性情、学养和精神的倾向性等,她向往那些具有纯粹精神向度的创作,比如鲁迅式的深邃坚硬与生命底色。

偶尔用女性眼光来看待问题时,潘小平青睐“大”命题。她早期完成的女性问题的社会调查,《季风来临——女大学生性心理调查》,用优美的文字记录这个在90年代还不能被广泛接受的敏感社会课题;《爱情这逃犯》,思考几十年来中国婚姻观的变化。在这些畅销市场的文学作品中,潘小平展现出来的历史纵深感和文化穿透力,让评论界震惊。

“性别”作为一个研究课题,在潘小平那超越“性别”本身的视界中,有时甚至被审视得超前惊人:2012年,她创作了中篇小说《少男》,关注的是当“男色”作为一种日常消费品进入城市的商业语境,它所承载的社会、伦理和道德的内容。小说中,资本女性对“少男”的消费,已成为一种时尚与崭新社会现象,在潘小平看来,“男色消费”对道德、伦理和人性的挑战,显然比传统的“女色消费”要多得多。

这使她的策划,都是一些大策划:“金寨红”、“走淮河”等等,都是大视野、大项目;她关注妇女问题、家庭婚姻问题,今年“三八妇女节”,她曾有过两天跑三座城市、做三场女性讲座的记录。讲座之上她金句频出,常以自身经历举例,态度真诚而见解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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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知识分子的理性力量”

20多年来,潘小平在她所涉足的任何领域,都可谓“高产”:论文、散文、小说、纪实文学,印出来的文字有700多万字;担任编剧的电视剧超过200集;担任撰稿的专题片纪录片,同样超过200集。她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全年无休地写作,日均睡眠时间只有3、4小时。“每年的年三十那天,我都是下午5点关电脑,第二天,年初一的早晨,三四点钟起来写作。”潘小平这样描述:“万籁俱寂,只我桌上的台灯亮着,有一种巨大的安详笼罩着我。”

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知识关怀和文化关怀,是她写作的底色。长篇小说《翁同龢》展示出潘小平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深度探索、对人物被历史绑架后的深刻反思,其写作立场与文学思考的纯粹性可见一斑。潘小平认为,知识分子一定要有纯粹的“利他性”:“社会由两股力量构成:感性力量与理性力量。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理性力量,他要保持这个社会的不坠;他必须对公众事务发言;他必须保证他关心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其他人、大众的利益。这些是知识分子的本性,也是我努力要达到的目标。”

潘小平为人率性,快言快语,生动蓬勃。当她说到“你的生命处在一个什么状态,你的文本就处在什么状态”时,我开始明白潘小平为什么至今仍然保持在一个好的写作状态了。

“我是一个可以写到很老的作家,当然,如果我可以活到很老。”潘小平笑言,她的小说叙事依然年轻,“看不出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写的,而最近写的几篇散文,居然有人吹捧为语体饱满,恢复到二十年前的状态了。”她的上几部中篇小说,写的是都是“80后”,接下来要写“90后”的生活。这很让我惊讶,一个“50后”的作家,能有“90后”的语感吗?似乎看出我的怀疑,她向我描述她的生命状态:前年她带领作家队伍重走长征路,和她年龄最接近的作家小她10岁,更多的是小她20岁甚至30岁,但她始终走在最前面,自始至终毫无倦色;带领《大江淮》摄制组拍片,跋山涉水,起早摸黑,经常早晨三四点钟起来,晚上八九点钟收工;去山西考察,在一座宋塔前,年轻人望而却步,她却一口气爬上了十三层……

“我这个人,就是有太多的同情心与好奇心,太兴致勃勃。”潘小平笑,“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已经对各种事物都失去兴趣了,但我不,我觉得我的生命,离完结还早。”

“当然了,也许人生能有百岁,也许明日就是百年,谁知道呢?”潘小平说,脸上依旧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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