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美珍:“童心”记录时代——专访儿童文学作家、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伍美珍

伍美珍笑容甜谦而眼神坚肯,声音柔悦而语速如飞,采访这样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我们聊的必然不是儿童世界的粉色遐圈,而是儿童本位主义、60年代人的青春及文学市场的突出重围。

“伍美珍”三个字镶印在二十年来各种彩色外壳的出版物里,已成为两三代孩子的童年关键词之一,是很多孩子在还未过多负荷应试压力的年龄段里,最初的“文学”读本。这个中国当代儿童生活的记录者与儿童精神成长的造梦者,曾有过“无书可读”的童年岁月,也以半生时间与自己的“儿童视角”共行。她的身上,记录着当代中国儿童文学、出版市场以及亲子关系等文化节点二十年来的进推与变更。

Vol.1 “写儿童文学纯是兴趣使然”

伍美珍这一代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可能和世界上大多数儿童文学作家都不同——在他们的童年,几乎接触不到任何儿童文学。伍美珍记得自己5岁时看过一本叫《小布头奇遇记》的童话,后面接上的就是《青春之歌》。在儿童阅读、青春阅读及成人阅读间,这一代人没有过渡。

就读安徽大学中文系时,一个来自上海的教授开过一个学期的儿童文学选修课,伍美珍感到心中一个部分被点亮了:“我发现这种文学形式和我内心的很多东西非常契合,在那个选修课上,我找到了一种梦想。”在思潮遍地的80年代,伍美珍觉得自己比较简单,写不来朦胧派,但不影响她的梦想一直和写作有关。她勤奋地发表随笔、散文、小说,也活跃在校文学社里,直到结识了“儿童文学”,她找到了自己与文学相交的落点。

大学毕业,她目标明确地进入安徽一家省级少儿期刊,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编辑生涯。“我经常有意识地去了解孩子,深知孩子心里想什么,他们的苦恼在哪里,喜欢什么样的读物,需要什么样的故事。”

为了更直接与孩子们交流,伍美珍在期刊上接棒主持了一个叫“阳光姐姐热线”的栏目,“阳光姐姐”这个称谓开始进入改革开放后对大量外来信息嗷嗷待哺的、八十年代孩子们的世界;她同时主持一档作家小说栏目,和作家们交道颇众,进一步看到了“儿童文学是什么”。这两个栏目,从文学创作的首尾两端共同培育着伍美珍的敏感思源,使她向着“儿童文学作家”的身份更自然地进渡。

“目前很多儿童文学作家都是这样。90年代和新世纪刚开始的10年,中国期刊业是很发达的,少儿期刊很多编辑都成了儿童文学作家,现在开笔会还会碰到,都是同行。这个职业和那个时代的报刊业发达密切相关,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从杂志起步,投稿、成为初露声名的作者;到频繁参加笔会,在儿童文学圈里塑造影响;再到建立自己的网页,与自己的固定读者群直面互动……年轻的作家们相互鼓励着成为亮眼的新生力量,少儿期刊的编辑愈发注意到他们,大量的约稿由此纷至沓来。

对于伍美珍来说,写儿童文学纯是兴趣使然。而从期刊编辑到职业作家的身份转变,她孕育了六年时间。“我刚开始编少儿期刊的时候,完全进入不了状态,因为那完全是用孩子的思维和语言来说话。可能我比较迟钝,到了第六年,我才真正地对孩子的视角有感觉。在这个过程里我也有过投稿,一直都没有成功。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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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儿童文学作家的“市场”之路

2000年,当最终确定自己要走儿童文学这条路时,伍美珍迎来高产期。仅2001年她便出版了六本书。强烈的市场需求一股脑儿向这个头尾崭新、激情澎湃的年轻作者涌来,她每天下班回家就拼命写稿,痴狂到经常会把菜烧糊。

相较于进入市场前过度地依赖评论界,进入市场后的文学运作更非常看重读者的反馈。伍美珍深谙这点,她看重和读者的互动,总被小读者投票为“最受欢迎作者”。最早,她把作品贴在个人网站,留言如海,她会参照大家的评论修改自己的故事思路;博客、微博盛行后,与读者的互动沟通更加便捷。“没有互联网,我不会有这么多的作品。”

但这些为儿童量身定制的文学读物的市场化也不是一路通途。“那时我们想去校园交流儿童文学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抵制,觉得这些是‘闲书’。发行也不是特别好,只有两三万本。后来突然市场‘哗’地就好起来了。可能和政府倡导课外阅读有关。我们一瞬间变得很忙,成为非常繁忙的作家。”

伍美珍的代表作之一——“阳光姐姐小书房”书系共20本书,2007年至今的10年,总发行量数字已突破1500万,这个描写三个班级孩子成长的故事,成为儿童文学界体系化出版的经典案例之一;而伍美珍旗下所有作品总销量已达到4000余万册。

而这位市场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却从未希望用她的故事们征服所有人:“任何作家都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除非他是人民币。”

飞速地市场化后,为作家带来的不仅是内心理想的完成度,更有个人生活的质的改变。十几年前,伍美珍一把拿到1500块稿费,这笔“巨额稿费”让以前只舍得坐火车的她得意地乘上飞机前往一个远在东北的笔会;多年后,当“伍美珍”成为“中国作家财富榜”上的其中一个名字时,她已经觉得那“只是一个娱乐榜单”。“但不可否认,市场化的运作为我这样的儿童文学作家带来财务自由,当生活不需仰人鼻息,创作更可以向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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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从“知名作家”到“品牌IP”

伍美珍不再拘囿于面向12岁以下的儿童读者,展现中学生校园生活的“嘉年华”系列15本书接连面世,与之前作品不同的是,“嘉年华”系列涉及到了青春期成长中的懵懂爱情,而这些感情描写不仅没有受到读者及家长的抵触,真诚而纯洁地描写反而感染到了众多读者,社会上对“早恋”问题些许妖魔化的声音让伍美珍有股不服气:“其实真不用把孩子想得那么‘污’,孩子们对一件看似成人化的事情的理解,通常是很纯洁的。”

解读孩子们的心理不是一件易事。“我觉得儿童文学的写作对于我来说,比成人类的写作难度更大。这需要非常多的时间、精力去沉浸于孩子们的世界,这与你自身所处的是完全两个世界。当你领略了孩子们的世界,你会发现你与成人世界会有很多隔阂。这是一个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自认“与成人世界有许多隔阂”的伍美珍甚少交际,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与“儿童文学”这件事挂钩。做了十几年作者,她早已开始思考怎样把个人品牌体系化,以及将自己的品牌养分灌溉在下一代作者的培养。2009年,伍美珍成立个人工作室,除了自己的作品,伍美珍为旗下作者策划主编的作品达200余册。做过编辑的伍美珍对市场敏感,从策划到装帧设计全部自己做;十余年来,由伍美珍培养出书的孩子,粗估就有600多位。

“出了书的孩子,在未来的发展中更自信。那些出了书的小作者,有的读了清华、北大,成年后他们也会出新书,其中有个孩子带着他的红学研究新作来见我,我感觉自己老了。”

伍美珍对小作者的选择有要求。语言鲜活,细节有趣,尽力保证内容的原生性,是她最为看重的三要素。儿童文学的市场化写作不仅需要一般商业文学的模式遵循,更需要有自己特点的生气与趣味。

伍美珍工作室旗下作者出版的图书,在市场上码洋特别高,市场上伍美珍旗下的动销品种有大约300多种;全国各地新华书店几乎均有伍美珍专柜,在寸土寸金的地面店享有此类特殊待遇的儿童文学作家,全国仅有三四位。

当“伍美珍”这个名字已铁然变成童书市场上的一个IP,伍美珍说:“我没有远大理想,也没想以现在的名声换取社会影响或政治地位。我曾经是一个热情拥抱市场的作家,但从近两年开始,看到儿童读物的市场进入了混乱状态,所以我在考虑是时候需要恰当地远离市场,保持距离,以维持和纯净内心的写作环境。”一向“目标明确”的她,在众多“普通人的理想关键词”中,深知取舍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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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一定要让孩子的童心照亮这个世界”

入行十几年来,读者家长的变化伍美珍也看在眼里。“现在的年轻家长更开放、更民主,也把孩子看得更重。”曾经的书展活动,都是孩子自己背着书包来见作家,现在都是家长甚至几个家长陪同孩子来见他(她)喜欢的作家,家长对孩子阅读的支持态度转变明显,教育理念也更超前,甚至有家长找到伍美珍,在孩子生日时希望她作为孩子喜欢的作家,能给孩子一些祝福。

越过内容生产者和内容消费者的市场关系,“儿童文学”能成为贯连成人与儿童之间互通的介质之一,是儿童文学作家感到自己社会甚至伦理价值的兴奋点。毕竟在这个成人纵横的世界,儿童被一部分人认为是世界的“旁客”,物化理解甚至是一个“配件”,对于常年尝试与儿童对话的作家们来说,这是“不可忍”的。

“让‘儿童文学’成为一种专门的文学种类的那一刻,就已经意味着儿童地位的提高了。你看,中世纪时孩子们都穿着成人式的服装,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儿童有自己的服装了。这说明人们开始尊重儿童的独立价值,认同‘孩子的世界和成人的世界就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并不代表它不完美,甚至比成人世界更完美,孩子的哲学更深刻。”

“五四”之后,儿童本位主义的理念慢慢传入中国,中国人“儿童观”的变化,带来中国儿童文学的诞生和独立性。在这个时代商业成绩最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伍美珍看来,中国目前还有一部分“落后的力量”,甚至包括一部分作家和评论家:“他们不觉得儿童有其独立的价值,想把不符合儿童天性的东西硬塞给儿童,觉得这才是有营养的东西。但历史的潮流是向前走的,我们的现代儿童观会被越来越多的家长接受,儿童会被越来越多人尊重。”

“很多家长是自己不读书的,没有任何文学修养,却又在干涉孩子的‘文学修养’。”对于那些控制孩子阅读课外书籍的家长,伍美珍说, 有些家长只让孩子读“四大名著”,这遭到一些孩子的“控诉”,我也觉得有更多读物比“四大名著”更适合给孩子看。我跟一些孩子会说,你们不能太“乖”,不能什么都听大人的。“这个引导来源于我自己的体会。我也是母亲,我对教育孩子很谨慎,我就不太确定我给女儿的每一个命令都是对的。”

对“儿童本位主义”认知的逐渐深入,让伍美珍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式。早先写青春文学时,她文风典雅秀丽,爱用很长的句子,后来写儿童文学,她要求自己必须使用口语和浅语。“很多人因此而对儿童文学产生误解,觉得辞藻不够华丽,没有营养。但儿童对自己喜爱的作品的选择,是由心而发的,不会受主流媒体、权威评论和政治气候的影响。孩子的审美直觉是很高的。”

“一定要让孩子的童心照亮这个世界”,这是伍美珍所有作品的基调:让孩子看了感到世界美好,让大人看了感到儿童世界的温暖。“不是所有作品中出现了孩子就是儿童文学,在我国很多作品其实对这一点是有争议的,至少不符合我对儿童文学的理解。以色列有很多专门写给孩子看的二战题材的作品,虽然是战争题材,依然让孩子们看后对这个世界充满信心。对于儿童,太现实主义不合适,儿童文学有自己独特的美学特点。”

过滤掉极端的、灰色的,留下光明的、快乐的,伍美珍为她的少儿读者,处理出一个特别的纸上世界;而她也不因“光明”的趋向而回避可能“灰色”的题材,最近介入的留守儿童题材,就印证着她的儿童文学价值观。

这个因为畅销不衰的“阳光姐姐书系”、一直以为也被称为“阳光姐姐”的作家,如今已经步入准备退休的年纪。她坦言早已因为读者和学生们的这个称呼而尴尬。只是她依然在写,目前一年出3本作品的作品。“我有时觉得很遗憾,为什么到现在还有灵感?我很早就想,我不能把我所有的时间用来写作,可20年过去,我依然每天在做同样的事。”

伍美珍2007年推出的“小书房”系列,10年之后的今天依然在畅销,10年过去,她发现自己作品的生命力没有减,是因为书中对孩子们生活的映射好像没有改变,她对孩童们不同时代的生活有着不可思议的前瞻力;儿童文学作家时时刻刻保持一种简单的幸福感,相比成人作家更加强烈的忧患意识,儿童文学作家可以一直保持一种纯粹的乐观和简单。

这些,都是让伍美珍笔耕不缀的诱因。

现在,伍美珍在安徽大学开授儿童文学。她的课上经常人满为患,很多学生要求加塞座位。学生们对她说,你讲述的东西,我们之前没有接触过。

她把乡镇的孩子写进作品,希望生活在城市以外的孩子能读到这些作品。她为乡村孩子捐书,常年为贫困生做学费资助。

她的写作里和写作外,“孩子”都是最关键的主题。她自己的童心却不常被顾惜,“我常为没有很多时间可以追剧而沮丧。”伍美珍笑着摇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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