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斯:一个女导演的“匠心”养成——专访安徽广播电视台一级导演吴斯

某大型影院VIP厅,吴斯站在最角落的一片黑里,望着屏幕上那一滴墨散入水间,宛若花开,或凤尾张叠。音乐袅袅起来。一片静,无人语。这不是某部热映电影的现场,而是在播放一部纪录片的片花,主题关于“笔墨纸砚”,色调沉和,旁白庄重。现场几乎满座。吴斯对着巨幕大屏目不转睛,有些紧张。

把纪录片作品放在一线影院做发布,播放的音画配置达到市场最高,让第一批观众保有良好的观看体验甚至仪式感——对于台领导的决定,吴斯作为总导演尽力将细节执行到位。首映式开始的前几天,她不停带着主创开准备会,赴影院沟通当天现场细节,甚至地毯平不平、灯泡会不会有破损,她都一遍遍地确认:“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败笔,有一丁点瑕疵就是失败。”

几天后,这部叫《中国文房四宝》的纪录片登上央视纪录频道每晚8点和安徽卫视接连六个周五晚间的屏幕,将影院中的这氛围晕染进千万百姓家。

Vol.1 立项

2014年3月,吴斯接到台里的工作任务:挑梁2015年宣传部十大影视工程项目唯一的纪录片项目,主题和名字定为“中国文房四宝”。吴斯拿到这个项目名,有点懵。

“我打电话给相熟多年的陈晓卿总导,请他帮助出出主意。那时候《舌尖上的中国》刚刚大火,他正周转在各个演讲场所。他听了说,哎呀,这个选题不好做,难把控,你这要辛苦得很了!聊了一圈后,我想,一个纪录片人的机会很宝贵,只有甩开了干。”

纪录片人的事业周期,通常以两、三年起记,尤其是体制内的导演。被动等待单位分配项目,漫长而精细地组队、调研、采访、实拍、编剪、制作、市场,一路下来,或许最终只能成为个别电视台的几幕小众存在。即使《舌尖上的中国》在这娱乐消费的年代,制造了人们从纪录片中获猎兴趣点的文化热潮,这依然是目前大部分国内纪录片人可遇不可求的市场现状。

安徽台在纪录片上有优良传统。《远在北京的家》《走向未来》《难忘蘑菇云――记两弹元勋邓稼先》《我的小学》《淮军》《大黄山》《淮河六章》等业内知名的作品,铺垫着纪录片人的更多可能。对待即将到来的工作重任,吴斯尽力调整好第一拨的神经乱线,开始了第一步工作。

频道领导为《中国文房四宝》调配了精锐力量,撰稿侯卫东、杨飙,编导郭巍、程丹是《大黄山》的主创,编导郑荣、鲁慧则来自《淮河六章》组。之后,便是漫漫的文化调研和内容策划。

“我的第一本参考书是北宋苏易简的《文房四谱》。书里有叙事、制作、杂说、辞赋,内容详尽。后来王菊华主编的《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钱存训撰著的《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几本参考书也给我们帮助很大。”安徽台副总编辑、国内著名的纪录片专家禹成明给节目组下了指导意见,要求片子要做到“大开大合”:“要有国际视野,要有地理广度,要有历史深度。不要做成器物片,要做成文化大片。”最终,吴斯团队决定让片子“横跨欧亚大陆广角视野,上溯两千年历史景深”,并将片子确定为六集——分别名为《博采》、《造化》、《匠心》、《时风》、《传播》、《遗产》。

就这样,长达一年有余、跑遍欧亚大陆、仅在中国就跑了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的实拍工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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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万难之中“讲故事”

“纪录片的第一位还是要好看。纪录片之于观众,不能是在‘喂药’,而是在传送一道美味,好吃又有营养。”为此,吴斯拒绝了古色古香,她的目标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时尚感。

而这种“文化时尚感”的打造,不是易事。

《中国文房四宝》采用了全4K拍摄,这是安徽台第一部使用这种超高清技术拍摄纪录片。什么概念?很多电影院的屏幕播放还是2K水平,目前大多数电视屏幕也达不到这种高清度,台领导坚持认为,做这个片子,是要为了整个文化体系的未来需要做储备,以尊重与遵循“纪录片”的存在意义。“在片中我们的编导采访到了黄宾虹最小的女儿黄映家,记录下很多有价值的交流。节目尚未播出,她就去世了。这件事对我们触动甚大,也更加固了我们的坚持。”

片中展现的人物众多。现实人物采访了近60位,历史人物再现了近30位。加上摄制组遍访了文房四宝代表性产地,藏有重要文物的博物馆、古都和书画大家的故居,素材足足有54TB。全片以故事单元结构主题,共38个版块,每集6到7个版块。“过去我们习惯看线性结构的故事,而现在如果你节奏太慢,观众就会找遥控器了。所以我们尽量在六七分钟内把故事起承转合,把辐射的历史信息量尽量多。”

摄影与声音她也考究。“笔墨纸砚太小,拍也不好拍。我们采用了很多办法,比如微距、延时、运动拍摄、水下拍摄等等。”一般纪录片都是单声道录音,吴斯觉得不够,她请来录音指导李云光,进行全立体声录音。

音乐。她奔赴上海、北京数次,请来学院与流行风格兼具的林朝阳和丁薇为这个传统文化主题的纪录片做音乐,并启用亚洲爱乐乐团演奏,林朝阳亲自演奏小提琴部分。让吴斯惊喜感动的是,两位第一次试水纪录片的音乐人还主动义务承担了片子音乐编辑的工作,亲自做音乐贴片,只为让音乐与片子最完美地相融。

一切的硬件搭建,都为了将吴斯所想表现的“故事”打磨到最佳呈现状态。是的,故事。吴斯在这部承载着一个文房四宝产出名省的文化寄托的作品中,最想呈现的,是故事。在她看来,“中国文房四宝”的文化落点不在这些记录中国文化的器具,而在生产与传承这些器具的人。吴斯将制作者、使用者、收藏者、研究者、传播者的故事们串到一起,绵久悠长地将中国人的精神和哲理烘托出来。尤其是各式工匠,怎样让他们的故事生动而不雷同,是吴斯考虑许久的问题。最终,她建议分集导演把每个人的关键词抽出来,编排对比,再一一加以丰润描摹:“宣笔大师佘征军的‘坚守’,文港制笔师朱耀胜的‘求变’,端砚砚雕师柳新祥的‘兼收并蓄’,墨模雕刻师冯国权的‘心无旁骛’……从不同侧面勾勒出具有工匠精神的制作大师群像。”

造纸术传到西方后的古法与现造,台北化妆品店中出售的传统毛笔,湖南女书的现代遗风,直径2.1米的巨砚和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最大宣纸”……一旦涉及器物本身,吴斯也尽量将关注点凝聚在老物的“求变”中。在“纪录性”与“观赏性”中,吴斯谨慎而高瞻地将“中国文房四宝”的现实维度、历史维度、文化维度和情感维度紧密糅合而循序渐进,成全了内心底对文化与劳动者、民族基脉与精气心魂的顺敬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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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3 “完美控”的工作狂

很多时候,吴斯感谢自己今天的这份纪录片工作。严谨慢调的纪录片一定程度上适合吴斯这样的“完美控”;而其中的文化沉淀,也将这“工作狂人”逐日打磨丰沛。

1992年,吴斯从安徽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被分配到安徽电视台文体部做导演,参与创办《今晚我们相会》《超级大赢家》等中国第一批综艺娱乐栏目。渐渐,她开始做春晚,做节庆晚会,做“安徽年度新闻人物”颁奖礼或频道开播典礼。28岁,她已是安徽台春晚总导演;2010年,已不在文体中心工作的吴斯跨频道操刀春晚,为安徽广播电视台第一次获得了“全国春节电视文艺节目评选”的“最佳作品”。

不做晚会的时候,她也做纪录片。这一“热”一“冷”的两种工作集合生产,是安徽电视台的一项特殊传统。而从晚会到纪录片,她出手的东西,审片大都是“一遍过”。2007年,吴斯调到社教海外中心,专职做纪录片。电视台的纪录片都是项目制,有短期的任务,也有长线的作品。吴斯自认有应付急活的能力,也喜欢做“慢活”——用漫长时间潜心打磨作品,她这个“急性子”反而也能沉着心。

一切源于她对品质感的追求到达极致。“我的作品不是特别多,但我要求自己做一件事就要做好。”她善在有限的条件中制造更多可能。《难忘蘑菇云——记两弹元勋邓稼先》,她辗转联系,采访到当时久居美国、难得回到合肥的杨振宁,取得了宝贵的影像资料。

“无论署不署名,你的东西拿出去就是你的作品。对信任你的人,要负责。”吴斯认为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当你认定一件事,那就要倾其所有地奉献和努力,比如,工作。“做春晚时最辛苦时,三天睡眠时间不到三小时。我就坐在会议桌旁一个会接一个会地开,最后已经站不起身,腿全麻了;人瘦了一二十斤,都脱了形。”她甚至不能理解那些在工作面前有各种私人理由的人,认为“在工作面前,没有借口”,约好的工作时间,排除万难都要去完成。“我看重结果。就比如如果我的作品没被别人认可,那么所有的辛苦都不值得去提。这就是失败。”

她不能听见剧组中的人说“这个我做不到”。“张艺谋在奥运会开幕式上用一组舞蹈演员在纸上作画、写字,还有各种意象化的汉字石墙,这些别人怎么能想得到?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事,什么办法都是靠人想出来的。一定能找到最佳办法。”

做春晚的短期高压和纪录片的长线奔波,在这个外形斯文和瘦弱的女导演身上来回交织,她自认是以工作成绩来决断自己人生价值的那种人。两年来上山入水,奔踏欧亚,吴斯没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导演,付出的辛劳就更值得被强调。“无论你做什么事,只要想做出成绩,是肯定要付出辛苦的。”何况她发现女性某种程度比男性更有韧劲,遇到问题,更不会急躁与慌张——她为女性的这份精神力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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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 匠心做事

我问吴斯,对于体制内出产的纪录片来说,某些时候,领导与观众、奖项与市场之间是否存在悖论?以及,要保全所有,是不是很有难度?

吴斯想了想:“其实吧,我觉得观众的口味与领导的要求是不矛盾的,他们对片子有着一致的目标——好看,有价值,有内涵。这就是所有。”

当然,中国纪录片人越来越具备的市场意识,也是吴斯团队面临的挑战。今年4月,合作方带着《中国文房四宝》的样片去了法国戛纳的纪录片节,日本、韩国等同宗文化国家的购买商几乎是第一时间对片子表示了兴趣。“收视和版权,一定是需要重视的事。做纪录片不能自己主观地沉浸在一些情结里,观众的欣赏习惯和欣赏能力也不能忽视。它们是在发生变化的。国外看纪录片的人很多,目前我们中国的很多观众也在慢慢形成收看纪录片的习惯。我对中国纪录片的发展前景是乐观的。只要你立足现实,立足时代,讲好中国故事,好作品观众是买账的。”

7月,《中国文房四宝》接连在央视纪录频道、爱奇艺网和安徽卫视播出。临播出的这段时间,吴斯一集一集检查各种格式的成片,每天在书房一遍遍“拉片”到很晚。有天,年幼的儿子练着书法突然问她,妈妈,你说我这笔是不是鼠须笔?“最近没时间跟他聊我的工作,他一定是听到了片子里的解说词,知道了‘鼠须笔’。我很有触动,你看,文化对下一代、对他人的浸染,是潜移默化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欣慰。”

她还欣慰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接到这个项目之前,吴斯对“文房四宝”分毫不通,甚至没太多关注的兴趣;而做完片子,她被科大请去为“非遗进科大”项目做客座导师,对外分享她对“文房四宝”的权威研究经验。这份转变,她觉得有趣,而充满感恩。

“做宣纸要108道工序,全程一年左右。制造原料来自于大自然的馈赠,经受风霜雨雪的时间磨砺,在杰出工艺的背后,凝聚着虔诚的匠心——了解到这个历程后让我感受到,我们要谨慎地使用资源,认真地做事情,也要懂得沉淀与打磨,懂得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这就是所谓的‘匠心做事’吧。”

最后她说起拍摄的素材中印象最深的场景之一:三丈三的巨幅宣纸,四五十个工人一同抄捞,画面之震撼,让吴斯久久不能平静:“那种巨大的劳动之美,一下就出来了。”她透过监视器凝视着这引人入胜的文化传袭,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纪录片导演,而是纪录片那永恒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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