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韵:为呼啸的右耳写首诗——专访安徽省作协副主席、《诗歌月刊》主编、诗人王明韵

王明韵的右耳有怪疾,这事儿很多人都知道。

这只耳朵从王明韵八岁开始,以一次司空见惯的中耳炎为起点,经过16次手术与无数次海内外医诊,对王明韵掀起一场由耳及心的四十年全日制厮杀。耳病以蔓延的病理遗裔,留存在王明韵头部,以“医疗事故”定下性来,最终被确诊为“脑神经损伤”。“尖叫,刮风,机械轰鸣……这些声音时刻存在,如此巨大,我总认为周围人都可以听到。”

这器官在王明韵那里,从外界声波接受器,变为苦痛生产永动机。

二十七、八岁时,王明韵每天琢磨着怎么死。他尝试过各种自杀与自虐的有效方案,只为对右耳摇旗求饶。而人生有更大的情感冲击不断袭来,父亲的突然去世、女儿的孱小鼓励、朋友的不懈关怀,当然,还有诗歌的汩汩滋养,王明韵逐渐在抑郁症里自救出来。“生命不息,耳鸣不止。”这句话成为王明韵的座右铭,也开启了他对右耳的妥协之旅。

这右耳逐渐铺展开来王明韵的一生。它成为他写诗的缘因,也成为他情感的通梁;成为他战胜自我意志的捩点,也成为他关注社会责任的丰碑。直到他可以笑着自谑:“贝多芬和梵高都是耳朵不好——你看,天才都是这样的。”

Vol.1 “诗歌是最适合我的劳动方式”

为了与那种“很恐惧,没有未来的感觉”对抗,幼年王明韵在书籍贫乏的年代,在濉溪街上的废品站捡书来读,其中包括一本连一百首诗都没有的《唐诗三百首》。初中写下《我害怕那双手》,将耳鸣带来的恐惧感诗化。这人生第一首诗,刊登在了《中国青年报》上。

“有天我们正做广播操,喇叭突然喊:王明韵,出来!我一吓,想,好几天没偷豌豆掏鸟窝了啊,还能有什么事找上我?几个人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把《中国青年报》一翻:这是不是你写的?我才知道,哦,是好事儿。原来这几个人是市教育局的,为了这诗专门来看作者。”

王明韵从因为病痛无法正常学习的问题学生,陡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才子,诗歌创作也开始活跃起来,毛主席逝世时,学校让他写悼诗,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百行。

工作后,在纺织厂干过几年,又在煤矿做过六年的办公室主任,27岁那年,已经出了几本诗集的王明韵,放弃了高薪有仕途的国企工作,调入安徽省文联,成为一名职业作家。

家人朋友自然是不理解的,哪怕那是一个诗歌昌盛的年代。王明韵走得欢欣鼓舞:“诗歌从业者没有纪律性,适合我这种自由散漫的,我知道,这是世界上最适合我的劳动方式。”

王明韵“劳作”勤奋。去淡季的阳澄湖住上一个月,写出两本书,再加二十首诗。他不会电脑打字,就用平板手写,每天一万字,写到手指起泡。

他写作起来像苦行僧。一个人去怀柔住了一个月,煮了一大锅牛肉和萝卜,每天吃这个写作。早晚在万亩果林散步,手机每天只固定开机一两次。

《身体的14行》、《原罪》、《不死之书》、《为生命流泪》、《羡慕猪》……出书十余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韩、日等文字。其中,为“耳朵”所写的就有好几本,最近的是去年的《我的妥协之旅》,王明韵由自己的耳鸣写到人类的共鸣;最新作品是跨界的儿童文学,《大象很大,蚂蚁很小》,灵感来源于对生命平等的呼吁。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产作家。王明韵对自己要求很高:“诗人是天生的职业。诗人全部的责任是创造语言,比如不能依赖形容词,比如别人说过的话也不能再说。我写一首诗,会放七八天以后,再拿出来看,能不能发。”

查看详情>>

Vol.2 平衡与本能

除了创作,王明韵为诗歌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主编的《诗歌月刊》,是全国唯一一个国际流行开本的彩印诗刊。杂志没有财政拨款,王明韵坦言自己“藏富于友”,十几年来为《诗歌月刊》筹集了数千万,而这也仅仅是运营成本。“这些工作很累,我递过很多次辞职报告都没走成,我知道,我一转身走掉,《诗歌月刊》即刻就会死亡。”

那么,职业诗人和世俗生活,应该有着怎样的距离?我问王明韵。“极力地平衡。”他说。他不介意诗歌与商业高度融合,在诗歌的商业活动中,自己心里知道那根线,“杂志是亏本的,只有靠商业才能支撑下来。和企业联合举办诗歌大奖赛,我们会单独设置一个特别奖,颁给宣传企业的诗歌;剩下的评选,还是按照很高的正常标准进行——这种合作,可以帮助诗歌。”

商业的奔走之余,王明韵还要对诗歌难免的“敏感”与“尖锐”负责。他甚至尽力保护着诗歌的这一特殊属性。别的刊物不敢发的诗,他发。王明韵觉得自己行使了诗人的使命和担当,让诗歌保有着自己的力量。“这和我看到老太太摔倒一定会扶一样,是种社会道德的本能。粉饰现实不是当代知识分子该做的事。”

湖北、江苏、云南、海南、广西……王明韵在全国一年主办的诗歌活动多达十几次;加上各方邀请的诗歌活动,王明韵一年到头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些操忙不断的工作,王明韵得以间或地忘记右耳里的嗡鸣。“这是最佳的治愈疗法。”

查看详情>>

Vol.3 “诗歌只能是少数人的事情”

《诗歌月刊》不定期推出《网络诗歌特刊》,算是王明韵作为传统诗人,对网络诗人的包容与支持。“网络让诗坛更加‘动荡不安’,这是件好事。比如余秀华,如果不是网络,她出不来。”

面对当今社会对诗歌的些许偏见,王明韵觉得,除了承认个别不是诗人的“诗人”影响了诗人形象,“国人对诗的鉴别能力不足”也是原因之一。“高考作文题材范围——‘诗歌除外’,为什么呢?因为没人会写,也没人会评。中国自古就是个诗歌的国度,‘诗歌除外’是种悲哀。现在课本里诗歌的选择也很有问题,很多诗歌根本不能作为“诗歌范本”教给孩子们,以致让他们以为诗歌就是这样的。”

安徽是诗歌重省。作为扎根于安徽的诗歌刊物,《诗歌月刊》今年1月出过一期“安徽诗人特大号”,为包括陈先发、梁小斌、蒋维扬等在内的100多位安徽诗人做了个展。“目前安徽有很多年轻诗人,甚至有00后。老一辈诗人应该给年轻一代让点位置,《诗歌月刊》也会给年轻诗人更多空间。”

诗歌在中国经历过“疯狂”的年代。三十年来,诗歌在大众流行中历经跌宕,在王明韵看来, 现在的平缓、慢下来是回归了常态:“八十年代的诗歌兴盛,是文革压抑之后的宣泄,美丽而又混乱,但任何时候,全民写诗都是不正常的。诗歌只能是少数人的事情,不可能走进千家万户。诗歌对日常生活似乎是没用的,但它是社会进步的标杆;没有诗,就等于失去了可以仰望的天空,心灵就会萎缩。”

查看详情>>

Vol.4 “用爱去疗伤”

诗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爱玩又幽默的王明韵也会有些“纪律”,比如他带领大家环保,大家做集体活动时,不能产生遗留垃圾;他主持的会议时间越短越好,“冗长的废话没人听”。

2008年汶川地震,王明韵第一时间和全国七名诗人前往汶川救灾。每人带上两万元现金,“不吃灾区一粒粮”。他们计划明确,自己建立救灾项目,在成都承包了两间仓库,亲自搬运救灾物资。那几天里,是王明韵唯一一段不记得自己诗人身份的时光:“那个时候去采风是可耻的,我们只能是劳动者。”再后来,他们救助与家庭失散的孩子,进行一对一帮扶。七天八夜里,险情不断,“龇牙咧嘴”的余震环境里,他一直以身冲锋,以老大哥身份为大家做着领队与鼓舞者。

其间还有动人故事。缘起他拾到的一本歪歪扭扭写着小说的作业本,无力地躺在废墟中,打动着诗人的心。最终,王明韵用了一年多时间千辛万苦找到小说的主人——一个上小学的小女孩。小女孩这篇叫《别走》的小说,成为《诗歌月刊》唯一发表过的小说;小女孩本人,也成为王明韵七年来的捐助对象。

这不是他唯一的捐助对象。王明韵用稿费在青海玉树捐建小学;又在大别山为小学捐赠了上万册书籍,王明韵亲自过目书单。目前,王明韵共在全国一对一救助十个孩子,玉树五个,皖南五个,他负责孩子们的所有学费。

“作为一个病人,用爱去疗伤,比其它的东西要好得多。我由此找到了人生的幸福感。写作让人变得善良与美好,让这个世界更加宽容。”听罢,我说,我以为诗人都是阴郁的。王明韵想了想:“如果越写人越阴暗,那与诗没有关系。脸上有阳光,眼里有泪水,心里有悲悯——这才是诗人需要具备的潜质。”

看似,他已与他的耳朵和解。“这世界一定有阴暗与不公,写诗便是一种拯救。”

查看详情>>